他盯着我看了幾秒,又冷淡地轉開了眼。
我打量着他的身體,心說果然添了不少的新傷。陽二本就因院中石甕之事對伊東氏及其故舊羽翼極為憎惡,再加上渡邊平步頭上那個羞辱意味極其濃重的“右衛門”,不下黑手才有鬼。這并不是說陽二會因為對渡邊平步抱有些許同情而去多做些什麼,而是說他們既已心狠手黑了這麼多年,本來就要做的事,又何妨做得狠一點、絕一點,給渡邊平步這個名義上的合作者送個順水人情?左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根忍出身的忍者,當然有的是磨人又不傷人性命的手段,至于我……“注意分寸”可不隻有一個意思。
我垂下雙眸凝神處理新的傷口。蘭一聲不吭,身體卻疼得發僵,幾十處新傷刁鑽卻細小,處理下來麻煩得很,血卻沒流出來多少。
親人的血,仇人的血。世上多的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的前世今生加起來已經快要四十年,倒是活得越來越俗了。
我溫聲道:“把身體舒展開吧,會好受一點。”
沒有回應,但我聽得到蘭的呼吸在顫抖。我早就習慣了他的無視,因此手上縫合清創的活兒沒有受到半點影響。幾分鐘後,蘭才沉默地轉了轉脖頸,終于緩緩地平躺在了柔軟的稻草上。
我又搭話:“走之前給你新換了稻草,有比先前舒适些嗎?”
昏暗的房中沉默幾秒,衣料摩擦的聲響充盈了狹窄的牢房。
“你呢,你感覺如何了?”
他擡了擡頭,顔色淺淡的眼瞳映照出一線光亮,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
我動作頓住一瞬,旋即恢複如常:“有點冷。雪停了,溫度卻更低了,風也大得很,但今天會是晴天,所以我的心情還不錯。”
話音剛落,一壁之隔便驟然響起凄厲且粗犷的風嚎。橫沖直撞的冷風将加固過的封闆撞得咣咣直響,似乎下一秒便要撞破那薄薄的阻隔。風轟擊着封闆,蘭凝視着我。我們在風的咆哮中對視幾秒,直到風壓裹挾着嘶嚎遠去,剩下的便是被一路卷來的沙與土、冰與雪零星寥落地撒上封闆的沙沙輕響。
“……啧。”
我歪了歪頭,知道蘭這是有話要說了。
“那貴族豬是你放進來的吧?沒有你的準許,那個叫陽什麼東西的不會讓他亂跑。”
他因疼痛而輕聲地嘶着涼氣,看上去有些不耐,卻仿佛帶着些許笑意。
“所以我問你,你還好嗎?或者我換個說法……”古怪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痛苦的我,你有感覺好些嗎?”
“……”倒也沒有,畢竟我又不是什麼變态。
但是,是誰走漏了風聲嗎?我閉了閉眼,調整了情緒狀态。
“實話說,确實感覺挺好的,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絕不是我有心作為,”調整完畢的醫生撐起下巴湊近他的臉,做作地眨了眨眼睛,“這都是意外。我放渡邊平步進來也單純隻是想要看看會發生什麼。”
“真的?”
“真的。”
“你難道就不想看我死?”
“我承認這是渡邊平步進來之後的結果之一,可我若是真想殺你,又何必等到今天?你生病的那幾日,殺你并不比殺一隻雞困難。”
蘭卻是挑了挑眉:“是嗎,可是為什麼我覺得正是因為當時你殺我易如反掌,所以反而要将這條命留到今天?我倒覺得,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你舍不得我死。”
他直起上半身,即使衣着破爛,可那雙眼睛裡亮起的光彩卻令他顯出幾分遊刃有餘,仿佛口中以輕率語氣提起的話題并不是沉重肅穆的死亡,而且什麼爛嚼舌根的無聊八卦。
對比着他先前的表現,我越聽越覺得有趣——輕賤自己假于敵手的死亡,卻執着自己不被信任的忠誠?
忍者原來是這種見了棺材也不落淚的定位嗎?拜托,别告訴我他真的隻是一個單純的愚忠忍者……其他倒是猜得挺準的。我想笑卻又笑不出,最終也隻是不置可否地搓了搓下巴,做思索狀疑道:“我舍不得你死?”
“因為你恨我啊。”他消沉地歎了口氣,眼睛卻牢牢地鎖定在我的臉上,以期捕捉到任何一絲變化,水流似的長發在稻草上搖晃,仿佛倒映了躍動的火光。
……?腦中的念頭再度翻攪起來,惡意仿佛粘稠的死水,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攪動着掀起幾點氣泡。
“好強烈的情感,”我歪了歪頭,輕輕笑了一下,“那你能不能從切身體會的角度告訴我,究竟是我對你的恨多一些,還是伊東成雄對你的恨多一些呢?”
火砰砰地炸出火花,我溫煦地托着下巴。半封閉的靜室無人張口,卻處處萦繞着凜冬的咆哮,無形的風正在撕扯我的最後一層面具,也在消弭二人之間虛假的從容與友善。我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态與舉止一定極緻溫柔卻又極緻懶散,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在我的眼底,更知道每當我表現出這種姿态,便可以從蘭的身上感受到些許的……恐懼。
……
對我說出那些話的蘭,還在恐懼着我嗎?
……
是還在恐懼着我的。
但……
“或許還是公子對我的恨更多一些。”他的呼吸穩定下來,轉過頭對我咧着嘴笑了笑,看起來有些刻意——牙都露出來了。這是什麼值得開心的事嗎?
“公子命人砍了我的手,又将我囚禁在壁櫥裡……你沒有将我削成人棍,是不是既說明你沒有那麼恨我,而我也該感謝你的仁慈心腸呢?”
他居然還有心情陰陽怪氣我。
我微微下撇着眉頭,幽幽歎息道:“我不要你的道謝,隻是想要提醒你,避而不談是沒有用的……你知道要如何去判斷一個人的心意麼?你必然知道,因為你通過伊東成雄對你用刑的事實判斷出了他恨你,這很好;而後你又通過我缺席渡邊平步的用刑時間的事實判斷出了我的默許,這也很好。”
我彎了彎眼睛,頓止幾秒,方才緩緩開口說道:“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那個我所真正感興趣的,不殺你的理由。我承認我對你的确另有所圖,但……還是建議你多多反省。你似乎樹敵過多,并且有些……自我意識過剩。”
直接地嘴硬,委婉地陰陽怪氣。我攤開雙手,看上去無辜且輕快——反正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作為受害者的我尚未因他不記得自己殺過的人而暴怒,他又怎麼會怪我隐藏身份的小事呢?我不怪他,真的,因為忍者就是這樣。手上滾過的人頭多了,便記不住那些面貌了。
我隻是該來,所以我來了,就像在山坡上甩一把草籽,便會有草長出來。作為複仇者,我所能決定的其實也隻有“方式”而已。
迎風起浪,趨吉避兇。要想看破一個人的心,則不僅要分析他做了什麼,還要分析他不做什麼——就像伊東成雄因恨與猜忌砍了蘭的手;就像我因恨與不甘而留他至今日。以蘭的經驗與敏銳,我一點也不意外他會從我身上嗅到“恨意”的氣味……可那又怎樣?
在這種情形下,越是在意什麼,便越是會對什麼避而不談,而我用了十年讓自己變得坦然。
我将陽一和藥師野乃宇交到我手中的信封晃了晃。這是一封早就被拆開的信件,但上面标志性的信戳卻是河之國去年的式樣。
他或許識字不多,但他一定認得這個。
“談談伊東成雄吧,連帶着你的雙臂一起。”
冬風呼嘯,焰影搖曳。我忽略了蘭過于魯莽的譏諷,用溫柔的嗓音說着話。
“噓——嗓子痛發不出聲音也沒有關系,你可以先休息一會兒,聽我給你讀這封信中所寫的内容。
“放心,雖然天還沒亮,但我可以肯定今天會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我的心情很好,所以你想休息多久都沒有關系。”
我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