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沒有逼他與我對視,卻依然如願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模樣。
蘭擡起頭,顔色淺淡的雙眸中又一次出現了茫然的情緒:“你的意思是——”
是什麼呢?大名的刀會指向哪裡呢?
我溫然一笑,又從鬥篷的暗袋中取出一沓小尺寸的紙頁和一份略顯陳舊的、早不知何年何月的剪報小冊。
“這是我們的人收集整理的部分情報,确切來說,是幾個貴族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網。你或許讀不懂文字……沒關系,連線總是能看懂的吧?
“這份剪報小冊更容易理解,看,它要更薄一些,收集的信息以人像為主,隻有比較簡單的标注。格外有趣的是,這些人像似乎是與我們的情報相對應的……過來,這樣會直觀一些。”
我足尖一點,将被掀翻的桌案重新翻正,又将兩份小冊并排放在一起。做完這些之後,我微微擡頭,便是蘭微微瞪大眼睛,擰眉盯着兩份小冊的模樣。
他的目光一錯不錯,口舌卻一言不發,周身氣場沉寂得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
我體貼地出手替他翻動紙頁:“你知道這是什麼了,對吧?”
“……”蘭的胸口起伏了兩下,嘴唇動了動才發出聲音,“我見過他們中的大多數,他們是……”
他們是“老爺”的羽毛。
蘭未能說出口的,我已在心裡悄然給出了答案。
我彎了彎眼睛,微微側首,對上的是蘭在無意間顯出的強作鎮定的臉。
我示意他繼續。
“這是‘死’字……這是,‘殺’,”他幾乎是在用氣聲說話,“他們……都被大名殺了?”
“他們‘獲罪’了,死罪。”
我輕聲說道。
“比起我們這些無足輕重的小蝦米,的确還是老爺這條大魚更惹人垂涎,”我忍不住哈哈一笑,“就連大名也難免折腰啊。”
事已至此,“老爺”的身份其實已經清晰明了——交遊圈裡找交集,點來點去,符合條件的根本不過五指之數。藥師野乃宇對他們每一個人都做到了單方面的熟識。
蘭并不答話,隻是貼近去看那錯綜複雜的關系網,輕輕地打着寒戰,良久過後才直起身體:“大名他……居然真的動手了,所以才對這座城不做理會。”
“機會是你們老爺自己送到大名手裡的,怨不得任何人。你家老爺太心急,權力還沒到手就開始擺弄權術、排除異己。”
我冷笑道。
“我對你們的大名沒有太多興趣,但我看得出他心狠手辣動作快,所以也有些好奇他究竟能殺到哪一步。”
站在大名的角度,當然是全部清理幹淨為最佳。臣子的權力反制主君,這根本就不能被容忍,況且在并未參戰的前提下引邊城重鎮為己謀私,這亦是根本就不将國家利益放在眼裡的表現。“老爺”過去行事滴水不漏,如今卻在作為手套的蓮沼泷澤身上栽了一個巨大的跟頭——把柄既然送到了手裡,那麼二十幾年的新賬舊賬當然還是一次算了的好。
站在行首城的角度,則是以見好就收為最佳。倘若連他們的老爺也一無所有,讓權力進一步集中到大名手中,以至于河之國中幾年之内都不會有其他人能夠與大名形成掣肘……那麼下一個倒黴的當然就是這座“失控”的行首城了。
不過,這些宏觀上的問題實際并不需要過度擔心。大名固然殺意凜然,可“老爺”在河之國經營多年,諸多根系當然不是在吃白飯。騎牆派或許會棄之而去,但倘若見招拆招應對得當,那“老爺”保住性命甚至保住一定的身家卻也并非不可能,必然會有諸多脈絡為他保駕護航——畢竟沒人能保證眼下這場已經被操作的“平亂”最終不會平到自己的頭上。
即使如此,行首城的局面也已經大大出乎了我的預料。繼伊東成雄之後,我在這裡又錯估了第二個人——白川原禦淨,當今還算年輕的河之國大名。
我原以為他對行首城的事不會加以追究,畢竟大夏天要吃鮮魚的是他,放任“老爺”的手腳延伸到如此地步的也是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精明能幹的,現在看來……
豈止是錯估,簡直就是天差地别。
“你向伊東成雄獻策時,可曾想過會變成這種局面?幾個身不由己,再加上一點根本無法預料的變故……”我搖搖頭,“隻是棋子而已。”
“……”沉默片刻,蘭閉上眼睛,“你們赢了,我無話可說。老爺處心積慮,蓮沼泷澤孤注一擲,你們出奇制勝……我和成雄或許本就無路可走。我對不起成雄,但我如今已是這幅模樣,哪怕他還活着,我和他也隻有相顧無言。”
“你們的孽緣,随你怎麼想,”我呵呵一笑,“不過你知道嗎?那本薄一些的人像冊其實并不是我們的人整理的,而是在伊東成雄房中的地面暗格裡發現的。他真的絞盡腦汁在破局……但是好像隻努力了一陣子,他所整理的最後一個被殺的人已經是河之國秘報中兩個月之前的事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蘭愣了愣:“啊,是這樣啊……成雄他,畢竟是貴族……所以……更敏銳,總能想到我想不到的事……”
話至後半,他眉眼低垂,咬字已然有些含糊……乃至聽起來略顯磕絆。
失落?或許有,但純粹的失落卻一定是騙人的。他必然感到茫然和憤怒,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人像小冊的事,因為那意味着伊東成雄的隐瞞。
在行首城事件初定的最後一個階段,蘭似乎失去了伊東成雄的信任。
這是為什麼呢?
我凝視着蘭的身形。與最初相比,他的狀況已經好了太多,起碼有血有肉,面部的線條也勉強可說是柔和,但他的臉色是灰敗的……非同一般的灰敗,幾如一張白紙,還有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定在虛空中的一點。牙齒神經質地來回咬磨着上下嘴唇,有血絲正沿着皮膚的紋理緩緩滲透出來。
你又在想什麼呢。
“我們來進入下一步吧,也是我所在意的一個疑點。”
我忽然道。
“我記得你說過,你在城外的山道間殺了蓮沼氏一族。”
原本隻是咬磨的牙齒忽地将嘴唇咬緊了: “……是的。”
“他們是如何出的城?”
“他們自己坐車出的城。坐的是驢車和牛車,我躲藏在裝滿貨物的貨廂底下。”
“他們自己收拾好了東西,又在淩晨集結了人手……他們的确知道了些許内情。他們是要逃。”
“我也很意外,原本的計劃并非如此……不過對他們而言區别不大,無論如何,他們都要死。”蘭耷拉着眼皮。
“那原本的計劃是怎樣的?”
“在天守閣就把他宰了,然後通過多種方式挑起他們家族的内鬥……大概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蘭疲憊地呼出一口氣,“但無論如何,刺殺的場地都應該在天守閣裡,而不是倉促地選定在城外。”
“這就是我的疑問。蓮沼泷澤在接到殺掉你們的命令時,尚且沉得住氣去靜心籌劃,又在不久之前摔了城主大印,在大名和無良恩主之間施展一手驅狼吞虎,于情于理,他接下來該做的都是等待結果,而不是在可疑的時間帶着家人出現在城外山林。這完全加速了他們的死亡。”
我歪了歪頭。
“他很急迫,為什麼?”
“……”蘭阖上雙目,澀聲道,“因為有人洩密。”
“……洩密?誰?”
蘭卻擡起頭,以一種令人說不出話來的神情望向我——某種化不開的情緒充斥了他的眼底。
是陰郁嗎,還是陰鸷……?
靈光閃過,我的心中浮現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