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還害怕她嗎?”
蓮沼誠真想了想:“不知道,但是老師看起來很溫柔。”
“你以後會喜歡她的。”我歎息一聲。
盤踞行首山中的面具女在明面上已經是一個死在山腹爆炸中的死人了,因此在之後的日子裡,藥師野乃宇必須要與那個行蹤詭秘的狠辣女人劃清界限。
這并不是我與蓮沼誠真的第一次見面,但在過去那段時間裡,我每次前去也隻是遙遙地看着他,再用手勢示意他不必緊張,我并非為殺他而來而已。
原計劃也的确是由我來接他……藥師野乃宇的動作太快了。
好在結果是好的。
“抱歉啊,我被其他事情耽誤了,不過我也沒有忘記你。”
我态度端正地道歉。
“這其實也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和交談,對吧?你好,我叫……狐狸。”
孩童看着我伸出的手,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握上去:“你……你好,狐狸哥哥,我叫蓮沼誠真!”
居然沒有糾結我那一看就是現場編出的假名,是個性情好得過分的孩子——至少看上去如此。
沒有生凍瘡,但也有些皴裂……在報社躲藏時被照顧得不算太好。
我握着掌中細小的、顫抖的、因汗水而潮濕的幼童的手掌,略作沉吟,便從随身的口袋中摸出一隻手帕。
他僵着手臂,看着我用手帕一點點地擦幹他掌中的汗水。
“掌中出汗,是……算了,總之擦幹會好受些,”我的動作輕柔且細緻,“無需顧慮太多,好孩子,我們會盡力處理好剩餘的麻煩……你且安心。”
“噢……噢。”
“送你了。”
我将手帕塞入他的掌中,再擡頭便看到一副狀況外的怔愣模樣。
“怎麼這副表情,是有什麼不明白嗎?”
淺色的雙瞳微微閃爍,他的視線在手中的帕子和我的臉之間來回轉移、逡巡,而後垂下頭顱:“沒……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嗎?”我偏頭看他将握着手帕的手掌縮在身後,若有所思。
“沒什麼的!”
“這樣啊。”
我點點頭站起身,那低頭不知在神遊些什麼的小孩便身子一顫,剛剛顯露出起身阻攔的意圖,便被我拍了拍肩膀。
“放輕松,我不走,”我輕聲說道,“我去燒壺熱水。”
小孩有些尴尬,但還是重新坐了下來,隻是腦袋和眼睛都在跟着我轉:“茶房在那裡……拐角那裡,裡面有茶台。”
茶房就在一牆之隔的隔間,我打開為美觀而設置的暗門,發現裡面除卻一台一眼高級貨的茶台以外,竟是連鍋碗瓢盆等烹饪用具也一應俱全。
大概曾經是仆從房吧。
“高科技茶台?”我嘀咕了一句,“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狐狸哥哥,你說什麼?需,需要我幫忙嗎?”
“我沒——”我心裡一動,“我沒見過這種茶台,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我會我會,”那幼童快速跑來,“用這個要按好幾個按鈕,隻有我會用。父親說在都城買的時候是花了大價錢的,拿到手中卻用不明白,就……”
“就?”我問道,仿佛對那突如其來的低落與悲傷毫無所覺。
“……就,就丢在這裡啦!我們家的人想喝甜茶的話,都是要經過我的手的。”
“哇,好厲害,”我點頭誇贊道,“那他們有對你說謝謝嗎?”
“有的!父親還會給我零花錢。”
小孩兒拍了拍口袋,轉頭便打開茶台下的小型抽屜,從中取出一個小巧精緻的鐵盒。
“甜茶不下水的話,嚼着吃也很好。我以前經常偷吃,但是後來舌頭疼,姐姐說我好久,說了很多‘細泡兒’什麼的。
“完全聽不懂!大哥也不幫我說話,隻是站在那裡笑,母親也站在旁邊說牙齒會壞掉。”
我輕輕地用指尖點着下巴,目光遊離之間的一瞥,便在那打開的小抽屜的深處捕捉到一沿彎曲的陰影。
那個形狀……是匕首的柄?
……有沒有搞錯?
“如果甜味太過又不喜歡刷牙的話,牙齒的确會壞……你有在換牙了吧?”
“在換了,”他轉過臉來,指了指門牙,“馬上就是它了。姐姐說它掉了以後牙齒會漏風,講話會像吹口哨。”
那嗓音果真有些發顫。
“狐狸哥哥,杯子在你背後的架子上,你能把它取下來嗎?有點太高了……”
“勞煩你指一下位置?”
“就在那兒,哥哥你看……”
看他努力踮腳的樣子,我笑了起來,将那舉在半空的手握進了掌心。
小孩的身體僵住了。
“想什麼呢,這麼緊張?”我又笑盈盈地點了點他的掌心,“怎麼又出了這麼多汗?手掌也是冰涼的。”
眼見小孩的臉唰地一下漲紅,我沒有繼續逼問,而是輕輕合上了那裝了匕首的小抽屜,而後才将他的手放開,起身從杯架上取了杯子下來。
呦,一個尺寸小小的青釉瓷杯,表面還繪上了一隻雪球兒似的小兔子。滿盤杯具就數你最特殊,主人是誰簡直一目了然。
等我重新轉過身來,始覺大事不妙。
“……啊?小蓮沼,你怎麼哭了?我沒有欺負你呀,明明就是你想要欺負我吧,惡人先告狀啊?”
我有些哭笑不得,更有些麻爪。
大顆大顆的眼淚争先恐後地湧出淺淺的眼窩,劃過柔軟的雙頰,卻一滴也未能落在地上——全都被他用手背和衣袖給擦去了。偏偏他又控制不住力道,不過是我轉身取倆杯子的時間,他便已将鼻頭和眼眶蹭得通紅了。
“這麼傷心的嗎?”我有些震驚,更有些為難,“那個還是不要碰比較好啊,碰了的話你我就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啊!”
小孩兒卻隻是嘴一癟,無聲的哭泣頓時變為斷續的抽噎:“我,我不想死……嗚嗚……”
“……誰說的?”
我愣住,猶豫過後還是決定先幫他擦擦眼淚:“好孩子,别揉眼睛了。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你死了?還是那位藥師老師對你說過這種話?”
滿是淚水的臉龐搖了又搖,卻不肯講話,又見我蹲下伸出手掌,便紅着眼睛将面龐往我的掌心裡蹭,抽抽噎噎的嗚咽聲中鼻音更重。他似乎有些喘不過氣,沉重的喘息讓我心中一冷。
“保持呼吸,用力吸氣,想哭就哭出來,不要憋着。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就别……”
我堪堪收住後面幾句習慣性的嘲諷。
看着眼前正努力照做的小孩,我恍然意識到這種束手束腳、無所适從的感覺叫作手足無措。
壞了,肯定是早熟的忍者崽子(那誰)接觸多了,遇見正常的小孩便應付不來了。
念頭在腦中轉了又轉,總算還是拼出幾句不帶刺并且大概算得上溫柔的話:“你哭得這樣傷心,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但是這裡不會有人嘲笑你,又為什麼要這樣忍耐呢?”
眼見他眼眶中的淚水再度盈滿,我即刻加大力度。
“你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做得很好了,誰還能要求你去做到更多呢?明明名字叫作‘誠真’,卻不能坦然面對和接受自己的情緒……為什麼不試試像名字一樣,首先對自己做到‘誠真’呢?”
孩子眨眨眼,一時忘記了抹開眼淚。我眼看着顆顆淚珠連成一串從他的面頰上滾過,部分打濕他前胸的衣裳,部分直接跌碎在地上。
下一刻,他仿佛一顆炮彈般徑直撞進了我的懷裡——号啕大哭,甚至偶有久日壓抑所醞釀而出的痛苦喊叫。
我沒有作聲,隻是穩住身體,用手掌一下一下地輕拍起顫抖的幼童脊背。
未幾,風消雨歇,餘下的隻有些許将收未收的沉雲。
蓮沼誠真總算停止了抽噎,也早就從我懷中掙脫了出去,現下隻時不時用手背蹭一把眼眶,又好似因為後知後覺的些許羞意——抑或是懼意——而一直低垂着腦袋。我不叫他,他便也不肯擡頭看我一眼。
……倒是一直緊緊握着我的兩根手指不肯松開。
我也不急,确定他不會再試圖去取那匕首之後便也随他去了,總歸……他家的那些事已經結束了。
“說說?”我問道。
“……沒有人要殺我的。”
仿佛下定了莫大的決心——在又一次蹭去眼淚之後,蓮沼誠真慢慢地、一字一頓地開了口。
“是父親。”
我訝異地看向他。
他點點頭:“是父親。他告訴我,若當真被捉,就用它決絕地赴死。”
“……”什麼玩意兒。
我擰起眉有些想罵人,但思索過後又覺得并非無法理解。在蓮沼泷澤的預設之中,會下毒手去捉他兒子的唯有伊東成雄和蘭那對主從而已,而那對主從折磨人的手段……目睹布文官大畑葉一家下場的蓮沼泷澤不會不懂。
這樣看來,他讓蓮沼誠真一旦被捉就找機會自裁的初衷大概是真的在為兒子謀解脫。
到了蓮沼誠真這邊,便是隻記住了一個“自裁”,卻未能理解為何要自裁了——又或許是蓮沼泷澤根本沒有向他交代。
這可真是……若蓮沼誠真流落躲藏的時候沒死,反而在被新天守閣帶走保護以後死了,那我簡直不敢想象藥師野乃宇和大名的談判會變得多麼坎坷曲折。
“放心,你不會死的,大家……大家都會對你好的,”我猶豫一下,還是伸手輕輕理了理他的額發,“想殺你的人已經被你藥師老師和另外幾個叔叔解決掉了。你可以繼續安心地生活學習,直到長大。”
小孩眼睛亮了亮:“我可以不用死了?”
“你本來就不用死。”我答道。
“那……”他躊躇一下,“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我擡眼看向他,那雙眼睛裡尚留存着幾分試探與不安。我便眯起眼睛笑起來:“可以的,但還不是現在。”
“和藥師老師說的完全一樣嘛!”小孩撅起嘴嘟哝一句,看起來有滿腹的不滿想要抱怨,可最終也隻是鼓着面頰撇了撇嘴,便安分老實了下去。
“你還沒有做好準備。”我淡淡說道。
“怎樣才算做好準備啊?”蓮沼誠真在案幾台面上趴了下去。
“等你真正知曉自己想要做什麼,又該做什麼的時候。”
“我現在就知道!”
“那你想死嗎?”
蓮沼誠真顫抖了一下,恐懼好似忽然回歸了他的感知,他幾乎是從台面上彈起來的。
“别怕,”我安撫姓地拍拍他的肩膀,“回答我——你想死嗎?”
他恐懼地看着我:“……不想。”
“那你又為何要自裁呢?”
“因為是父親告訴我——!”
稚嫩的聲音戛然而止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揉揉他的頭發,看着他目中的畏懼一點一點褪去,又看着茫然與惶惑一點一點浮起。
……
我阖上門扉,廊上微冷的溫度令我輕輕呼出一口氣。
唉,終究……還是個孩子。若不是清楚藥師野乃宇對孩子的重視與關懷,我是決計不會留他在城中的,木葉孤兒院也好,幹脆養在自己身邊也好……蓮沼誠真的是非之地終究隻有行首城一城罷了。
死很容易,無非心一橫,頭一低,身高挨上那麼十幾二十厘米。
活着卻不容易,但活着又比什麼都強。能把他自裁的想法給按下去,于公于私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得把這事對藥師野乃宇和陽一提一嘴,讓他們以後多注意這孩子的心理問題,以免……
我欲舉步行走的腳步忽然頓住了。
為什麼是在與我見面的時候?
為什麼……選擇在與我見面的時候自裁?
蓮沼誠真究竟是自願還是被教唆?方才他抱着我哭的樣子實在不似作僞,而求生又是人之常情……教唆或者威逼……?
不不不,這些都不是當務之急!當務之急是——
以最壞的情況論,倘若真的有一名第三方的教唆者,而那名教唆者又在我離開之後發現蓮沼誠真并未自裁而死——
他會做什麼?
房門被我大力暴推開來,入目的卻是一片黝黑。我用了半個呼吸的功夫來聚焦視線……
一個與我臉貼臉的大漢。
心頭震悚尚未言表,我便覺得脖頸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