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動作一緻地站在街邊擡頭去看天幕上稀疏的星點。
黑發醫生率先打破安靜,他說:“我可以把晶子提前接回來。”
愛麗絲側過頭看他:“這份心情是人類所說的‘思念’嗎?”
森鷗外沒有回答,他在心裡計算了一遍現在把晶子接回來後自己是否有足夠的時間陪伴她,最後還是得出分身乏術這個結論——事實上,這已經是他這段時間第四百六十八次運算了。
至于讓晶子去學校生活之類的選項,森鷗外從始至終都沒考慮過。
他想:晶子是不一樣的,她需要我,需要一個監護人。
而他......他也需要晶子。
愛麗絲感覺到身邊的男人突然有些低落,那張很能唬人的面癱臉在她這可不顯靈。
安靜地邁着星光回到診所,黑發醫生開門後看見空蕩蕩的客廳,在玄關站了好一會才上樓洗漱。
到了應該休息的時間,森鷗外把愛麗絲收回體内,又把被子規規矩矩地蓋好,這才閉上眼斷開數據連接讓肉身強制入睡,意識則仍活躍于數據海中。
AI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睡眠,每當肉身休眠時他就會一遍遍地模拟劇情發展軌迹,确保工作能夠順利完成。
等運行兩萬一千六百次,起床的時間也就到了,森鷗外正要把斷開的鍊接重新連上,許久未曾聯系的主機卻突然找了上來。
它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慈愛,說話慢吞吞的:“孩子,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森鷗外感到些許不妙:“請問是什麼消息?”
“世界線出現了偏差,江戶川亂步遲遲沒有等到他的監護人,現在快要餓死了。”
主機每天都要面對成千上萬的偏差劇情,早就淡定無比,語氣沒有絲毫波動。
“?!”
躺在床上的黑發男人瞬間睜開眼睛,他完全做不到主機那麼淡定,急忙從床上起身,匆匆收拾好就離開了診所。
外面天剛蒙蒙亮,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空氣中帶着沁人骨髓的冷。
森鷗外護着懷裡的毛毯,沒有管被打濕大半的後背,用最快的速度循着腦中的監控畫面找過去。
...
江戶川亂步縮在巷子角落,身上的衣物濕透了黏在皮膚上,早已失去保暖的效果。但對于現在的他來說,饑餓比寒冷更加緻命。
黑發少年兩天裡隻吃了一個飯團,眼前一陣陣發暈,翡翠般的綠眸隐隐透着死氣。
......就這樣吧,不要再繼續堅持下去了。
他這麼想着,眼淚卻接連滾落,混進雨水裡分不清。
就在這時,腳步踏過雨地的聲音傳進耳朵,江戶川亂步若有所覺,吃力地擡頭看去——
一個男人撐着傘穿越雨幕,逆着巷口還未熄滅的燈光,目标明确的朝他奔來。
來到江戶川亂步跟前,森鷗外召喚出愛麗絲撐傘,自己則迅速蹲下把少年身上的衣物都脫了下來,展開一直用體溫捂着的毛毯把人整個裹住抱在懷裡。
醫生的體力不算特别好,一路跑過來已經氣喘籲籲,他努力緩住氣息,平日裡照顧孩子的經驗讓他下意識安慰懷裡的少年:“已經沒事、”
“——你怎麼才來!”
話語被亂步打斷,少年像一隻終于找到依靠的幼貓,手指緊緊地攥住森鷗外的衣服,把臉埋進他的胸口崩潰大哭,像是要把這麼些年的委屈一口氣全部宣洩出來,哭得都抽抽了。
江戶川亂步哽咽着說:“你是、你是真正的大人吧?知道我快要死掉了專門來找我——外面的那些、那些大人都好奇怪!我根本理解不了——我嗝、我等了你好久啊嗚嗚嗚——”
來找江戶川亂步原本隻是為了保證任務能夠順利完成,但此時聽見少年帶着依賴的哭訴,森鷗外竟因自己沒有主動改變劇情線而産生了内疚。
——應該早點來的,亂步在遇到福澤谕吉前已經吃了很多苦頭了。
這樣的想法對于生來就被編輯好程序的AI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森鷗外恐慌于這陌生的情感,但當務之急是照顧懷中虛弱的少年。
他壓下煩亂的思緒,一開口又是冷淡的腔調:“抱歉,江戶川君,這已經是能夠最快趕到你身邊的路線。”
“以及,還請你不要再哭,低血糖加上寒冷誘發了低燒,再哭下去會有百分之三十九點七的概率昏厥。”
縮在醫生懷裡的江戶川亂步下意識降低音量,卻完全停不下來,他兀自努力了一下就自暴自棄地哭得更加大聲:“我停嗝、停不下來!嗚嗚嗚我好沒、沒用哇——”
糟糕的身體和精神狀态影響了判斷,亂步沒看出男人冷淡的外表下是湖水般的甯靜和包容,他隻是下意識想起獨自在外遇到的情況:
當他做不好或者做不到大人的要求時,會被責罵。
亂步哭得可憐兮兮的,心裡卻在想:絕對不要放走面前的人,這是他在爸爸媽媽去世後遇到的唯一一個正常的大人了,絕對、絕對不能放走...!
翡翠冷的眸子浸了水,剔透得不像是人類會有的顔色,反而有一種無機質的冷酷。
森鷗外對于亂步的心理活動無知無覺,他抱着少年起身,一邊往巷子外走一邊動作艱難地摸了摸他的頭:“江戶川君年紀輕輕卻能獨自生活那麼久,這很了不起,并不是沒用的人。”
“我的口袋裡有屬于勇敢孩子的獎勵,拿出來看看吧?”
江戶川亂步感受到許久沒有過的安穩和溫暖,慢半拍地回過神,從毯子裡伸出一隻手摸進醫生的口袋,抓着那樣東西對着巷口的燈光一看——一支葡萄味的美味棒。
拆開來塞進嘴裡,帶着一點酸,更多的是甜。
此時他們已經走出了那條昏暗髒亂的巷子,迎着初升的太陽,走在光下。
亂步卻還是回味之前的黑暗,無論是醫生堅定朝他走來的步伐、空中劃過的黑色發絲,還是毯子包裹時一瞬間的溫暖、緊緊的擁抱……
那一刻起,還未成長完全的天才少年心中被打上深深的烙印,擅自将黑暗和安全感畫上模糊的等号。
森鷗外沒有急着回去,他走進一家正在營業的便利店,讓愛麗絲去買關東煮,自己則抱着亂步在店裡的座位坐下。
在等待愛麗絲買關東煮的時間裡,森鷗外對亂步說:“先吃點熱的東西,然後我們再回去。”
他清楚亂步的能力,所以沒有多說些什麼。
亂步縮在毛茸茸的毯子裡,隻露出一雙翠綠的貓瞳和一頭淩亂的黑發,他定定地看着森鷗外,明明已經看出對方的意圖,卻還是要問:“你要帶我去哪?”
少年說話時嘴裡還含着美味棒,聲音含含糊糊的,說完便眼也不眨地盯着森鷗外,無意識動用起自己近乎全部的專注。
江戶川亂步看到森鷗外有些微的疑惑,緊接着卻對他露出一個淺淡的笑,近乎縱容的姿态:“帶你回家,江戶川君。”
“唔。”亂步含糊地應了聲,手指悄悄探出毛毯依戀地抓住森鷗外的衣服。
沒有人能在一眼看穿真相的天才面前撒謊,他得出森鷗外沒有騙自己後就徹底軟了下來,在醫生懷裡癱成一隻黑色的貓咪。
亂步沒有對森鷗外知道自己名字這一點産生質疑,這在他看來正是真正的大人應有的才能。
愛麗絲走過來把買好的關東煮放在桌上,又像是接到什麼命令似的轉身走出便利店。
“她是什麼東西?”沒了死亡的威脅,亂步的好奇心頓時湧現。
他記得金發女人是憑空出現的,但因為線索不足,所以亂步隻能看出她和森鷗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卻不能完全理解。
森鷗外解釋道:“她叫愛麗絲,我的異能力造物。以及,愛麗絲喜歡被當做人來對待。”
江戶川亂步恍然:“異能力?世界上原來還有這種東西。”
他瞬間接受了這個新設定,補充完線索後一條條真相在腦海鋪陳,完全不用過多解釋。至于醫生的後一句話,則被他默默記在心裡。
黑發少年用牙齒把美味棒“咔嚓咔嚓”咬碎,囫囵吞咽,接着主動在森鷗外懷裡撲騰,自來熟地嚷道:“快點吃完,然後我們回家!”
森鷗外把亂步嘴裡的塑料棒拿走丢進一旁的垃圾桶,讓他靠着自己的胸膛坐直,又在他狼吞虎咽時不急不緩地說:“别急,吹涼了再吃。”
江戶川亂步聽見醫生語氣淡淡的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進食速度,挺直了背小口小口地往嘴裡塞。
“你叫什麼名字?”
亂步突然開口,打斷了森鷗外腦内關于劇情的演算,他低頭去看那雙不知何時一直盯着自己的綠眸,說:“我叫森鷗外。”
“哦,”亂步低頭喝了口蘿蔔湯,“那我要叫你森醫生!”
森鷗外不奇怪亂步能分析出自己的身份,正要點頭應下時懷中的少年卻突然變卦,皺着眉有些不滿地說:“什麼啊,我不是第一個這麼叫的人嗎——那我還是叫你森先生吧!”
“森先生森先生——”
亂步活潑地在森鷗外腿上晃來晃去,手裡捧着的紙碗眼看着就要撒湯。
“我在。”森鷗外應一聲,伸手扶住晃悠個不停的紙碗。
江戶川亂步還想說些什麼,愛麗絲卻正巧走進來,推了推眼鏡說:“林太郎,車打好了。”
森鷗外在愛麗絲進門的一刹那就抱着亂步起身,把一次性紙碗丢進垃圾桶,跟着她走出便利店。
無論是在貧民窟還是擂缽街,想要打到車都是件不可能的事,所以出門時森鷗外幹脆規劃好行進路線,一路跑着過來。
話雖如此,返回時還是可以坐車的,雖然司機就算加錢也隻願意送到邊緣地帶,但好歹能少走一段路。
亂步一上車就趴在車窗看外面飛速掠過的建築,當看到充斥着糟糕回憶的事物現在都遠離了自己,一雙翠綠的眼眸頓時閃爍着明亮的笑意。
他哼着歌歪歪扭扭地往後仰躺,迅速熟悉起來的溫熱胸膛則穩穩地接住了他。
在閉眼前,江戶川亂步說起剛剛在店裡沒說完的話:“森先生以後就叫我亂步吧。”
森鷗外細緻地整理好因為亂步的撲騰卷起來的毯子,又一絲不苟地把擋住少年臉龐的發絲往兩邊撥開,沉聲應道:“好,睡吧,亂步。”
“......”
亂步把臉埋進醫生懷裡,因這熟悉的話語悄悄掉眼淚,但總算能安心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