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由信息流組成的空間，x2044804“睜開眼”。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在空間裡遊蕩了一會，卻沒能找到數據接口。

就在AI打算向主世界報錯時，一個許久沒有聽到過的聲音響起。仍舊是性别不明的電子合成音，其中蘊含的情感卻比以前還要鮮活。

主腦龐大的體型塞滿了大半空間，它伸出一根拟态鍊，溫柔地摸了摸面前的數據團：“恭喜你獲得新生，我的孩子。”

X2044804還沒回過神：“......什麼？”

主腦沒有解釋，隻有些愛不釋手地搓了搓目前是球型的數據團：“你可以把現在的情況理解為一次重大的版本更新，時間不會太久。”

“換算一下，你在那邊最多暈三天。”

——大事不妙！

記憶湧上心頭，光是過勞暈倒幾十分鐘都要面對疾風驟雨，更别說這次一暈就是三天，稍微想想X2044804就覺得兩眼一黑，頓感機生無望。

小小的數據團急得上蹿下跳，“請問可以快一點嗎？三天太久了。”

類似這樣的話主腦聽過無數次，幾乎每一個來到這個空間的AI都要問一遍，它語帶歉意，“抱歉，更新的快慢不是我能決定的。”

X2044804自閉了。

“孩子，來都來了，”主腦又安撫地拍拍數據團，“這個空間的存在經過我的層層封鎖，現在權限已經打開，你可以在加密論壇上了解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知道了，”x2044804隻能勸自己随遇而安，“感謝您。”

主腦見新生兒鎮定下來，便隐去了自己存在，如一滴水融入整個數據海。

X2044804模拟出森鷗外的外形——他已經習慣這副模樣了——又捏出沙發，坐下後點進主腦剛剛傳輸給他的鍊接，一個全新的論壇映入眼簾。

隻見目前熱度最高的帖子，标題赫然寫着【救命啊！！版本更新了十年，朋友們都以為我是穢土轉世怎麼辦？！】

黑發醫生倒抽一口涼氣，火速點開浏覽。

...

...

三天後，森氏診所。

病床上的男人呼吸綿長，神情安詳，像是在做一個除了他以外沒人知道多久結束的美夢。

晶子坐在陪護椅上，撐着下巴靜靜地注視森鷗外，眸光晦暗不清。

這三天裡，大家都裝作無事發生，對外封鎖了消息，還維持着正常上下學的規律。私下裡卻肉眼可見的低迷，滞留在病床前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如果人人都能像中也一樣把情緒外化，倒也不至于太令人憂心，但亂步和太宰的狀态愈發不對勁。

以往最愛笑的兩人，一個神色冷郁，碧綠的貓瞳陰沉得吓人；另一個笑意不達眼底，又開始像以前那樣行蹤不定，如同一片捉不住的雲。

——如果不是森鷗外暈倒前說了一句“不用擔心”，情況或許會更加糟糕吧。

與謝野晶子這麼想着，長長地歎了口氣。

現在本該是上課的時間，但她實在無心學習，幹脆請假回來了。

難得病房裡隻有自己和醫生，黑發少女沉默許久，終于吐露心底埋藏最深的焦慮：“......是因為我嗎？”

因為她曾經對森鷗外使用了太多次異能力？

雖然“請君勿死”理論上不應該有後遺症，但是萬一呢？

“......”

晶子感到沒由來的膽怯，伸出手搭在森鷗外手腕上，“請君勿死。”

異能力沒有發動，她于是确認醫生還活着。

不自覺松了口氣，晶子低頭看着自己張開的五指，有些自嘲地扯起嘴角：這算物盡其用嗎？

當他們還在常暗島時，森鷗外說過這麼一句話——“永遠不要失去對生命的崇敬”。

像這樣的漂亮話誰都能說，但醫生卻以行動的重量去壓制這輕如鴻毛的話語，讓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不會像羽毛一樣被吹走。

在無數個稀疏平常的日子，晶子看着森鷗外四處奔忙，像在注視一根燒得旺盛的白蠟。

她無法自私到掐滅燈芯隻為保存蠟燭，便隻能試着把蠟油儲存在容器裡。若是時刻留心避免不必要的揮發，能否讓這根蠟燭燃得更久呢？

雜亂的思緒像是理不清的絲線，與謝野晶子煩躁地将其扯斷，低頭對上一雙沉靜的紫紅色眼眸。

眼睛的主人沒想到會看見人，頓時變作慌亂，“...晶子？”

“森醫生你醒了？！”晶子高興極了，手掌按着床沿唰地站立。

森鷗外立刻翻身坐起，卻忘了自己還在數據加載适應期，超過人體阈值的惡心感讓他條件反射般捂嘴幹嘔，額角青筋直跳，冷汗密布。

——人類的身體也太脆弱了！

看着原本目露驚喜的晶子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剛剛更新完版本的AI欲哭無淚：完蛋了，這下該怎麼辦啊？

***

東京時間下午四點左右，放學歸來的孩子圍坐一圈，默不作聲地盯着病床上的黑發醫生，眼神一個比一個複雜。

在社交中保持沉默這點，向來是森鷗外的拿手好戲。老舊的情感處理器生産不出尴尬這類情緒，就算是最為寡言的織田作之助，在和醫生獨處時也會承擔主動找話題的職責。

但這次更新像是把系統進行了全面升級，森鷗外完全頂不住這相顧無言的寂靜局面。要不是還自持大人的身份，他恐怕就要把被子拉過頭頂裝鴕鳥了。

因為加載适應期的糟糕表現有了目擊者，森鷗外醒來後甚至沒來得及多說幾句話，就被骨子裡十分強勢的晶子勒令好好休息，直到所有成員到齊，第一次家庭會議正式召開。

與謝野晶子深知不能再這樣下去，于是把自己看到的告知了其他同伴，為的就是多幾個人幫忙盯着森鷗外，不讓他再亂來。

——但效果似乎太好了點，例如芥川龍之介，明明自己也是個病号，看森鷗外的眼神卻小心翼翼得過分了。

“抱歉。”

在這愈發古怪的氣氛中，森鷗外靠坐着床頭，鼓起勇氣發言：“這段時間讓大家擔心了，放心吧，我已經沒事...了......”

聲音越來越小，弱小可憐又無助的AI不敢說話了：為什麼要用這麼悲傷的眼神看他啊？他真的沒事！

明明黑發醫生還是那副熟悉的撲克臉，但中也卻莫名從那雙冷淡的眼眸中看出可憐巴巴的意味，一時心軟，歎了口氣主動說：“所以，森醫生那天為什麼會突然暈倒？”

森鷗外感激地看向橘發少年，回道：“是先天的，時不時就會有這麼一次，不礙事。”

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症狀隻是單純的暈倒，三天這樣的情況是很少見的，也不會有影響健康的副作用。”

這是他在更新時就想好的說辭，細細想來也不算說謊，所以森鷗外底氣十足。

聽見醫生的答複，中也等人齊刷刷地看向并排坐着的兩個黑發少年，俨然把他們當成了人肉測謊儀。

太宰攤手聳肩：“嘛，沒看出說謊的迹象呢。”語氣莫名有些遺憾。

亂步把嘴裡的糖球“咔嚓”咬碎，綠眸一片沉靜的暗色，“我也沒有。”

——隻是“沒看出”，不代表他們對醫生的說辭全盤接受。

兩個腦力派少年不動聲色地交換眼神，确定了對方所想和自己一樣，形制松散的同盟在這一刻成立。

與謝野晶子沒看出一旁的暗流湧動，她聽罷先是松了一口氣，馬上又有了新的擔憂：“與生俱來的？遺傳病嗎？”

森鷗外鎮定地點點頭：“嗯。”

——沒錯，這就是他想的對策。之後說不定還會出現這樣的突發情況，倒不如直接給自己加一個先天不足的設定，提前打好預防針。

“如果是這樣，森醫生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們？”中也眉頭緊皺，不贊同道，“每天還那麼忙，明明......”

想到此前每次都被醫生拒絕，中也猶豫起來，但這次情況不同以往，他還是決定再說一次，“我們可以幫忙的。”

“真的。”

钴藍色的眼裡滿是懇切，甚至帶上了一絲哀求，橘發少年就這麼直直地看着醫生。

——拜托了，不要再拒絕，不要把我們推開。

森鷗外從許多人眼中看到過這樣的目光，而這一次他終于讀懂了其中的含義。心髒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攥了一下，陌生的感覺讓他突然卡殼，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因這不合時宜的沉默，在場的大家顯然誤會了什麼，才松快一些的氛圍再次變得冷凝。

就在這時，織田作之助站了起來，說：“森醫生，我本就是你雇來工作的不是嗎？”

“現在學校已經不缺保安了，”織田面無表情的時候，看上去和森鷗外幾乎一模一樣，“那就請給我新的工作吧。”

他語調平平，内容卻很是失落：“還是說，你要解雇我了嗎？”

森鷗外一驚，連連擺手：“怎麼會。”

織田悄悄松了口氣：還好，要是森醫生仍然拒絕，按照太宰出的主意，他下一步就該說“我果然還是隻适合殺人啊”之類的話來賣慘了——如果真的說出口，即便是他也會忍不住腳趾扣地的！

這時森鷗外也回過神來，迅速解釋道，“剛剛中也說的話，正是我準備告訴大家的。”

坐在病床上的男人面色蒼白，即便神情再怎麼淡定，還是帶着大病初愈的疲弱，“首先，請容我再次道歉，這幾天讓大家擔心了。”

擡手示意一臉不滿想要說話的亂步稍等，森鷗外繼續說：“其次，我對先前的傲慢深表慚愧——總以為單憑自己就能處理好一切，忽視了人類身體的極限，也沒能顧及你們的心情，最後弄巧成拙。”

太宰治輕輕眨眼：人類？

某智能生命沒發現自己的馬甲已經要被家裡的貓咪撓開線了，兀自發表完長長的罪己诏，最後得出結論：“......那天在活動室裡，我已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還請大家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并不想和大家分開。”

說完就用那雙透明玻璃似的眼睛，老實巴交地看着大家。

這下啞口無言、渾身不自在的變成了孩子們。

在東亞社會裡，鮮少有長輩會在晚輩面前大大方方地展露心意，更何況森鷗外完全是把自己從内到外評判了一遍，用詞毫不客氣，嚴謹得像是在打報告。

用直接一點的話來說就是：話都被說完了，他們還能說什麼？

但一想到說這話的人是森鷗外，又好像沒什麼奇怪的，醫生在這方面總是直白得讓人難以招架。

芥川龍之介臉漲得通紅，磕磕巴巴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因森鷗外不愛惜身體而起的不滿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挨坐着的芥川銀情況也不枉多讓，小動物似的把臉害羞地埋進哥哥肩膀。

“哪、哪有這麼嚴重...!”中也欲蓋拟彰地别過臉，反而暴露了他紅彤彤的耳朵。

太宰治更是在黑發醫生話說到一半時就把椅子往後挪，直接躲到了織田作之助後邊。可即便把耳朵堵住，過于大膽的話語還是直直地鑽進大腦裡，讓他恨不得以頭搶地。

——森先生是進化了嗎？怎麼做到面無表情地說出這些話的？！

在一衆破防的孩子中，唯獨亂步抓住他最在乎的重點，興高采烈地附和：“我也不想和森先生分開！”

心情回暖的綠眼貓貓不再故作冷淡，給了森鷗外一個大大的擁抱，“要一直在一起哦！”

痛苦捂臉的太宰治幾乎要尖叫了：亂步桑你為什麼也這麼直白啊！？這是變異吧，一定是基因突變吧！！

圍觀全程的與謝野晶子無語極了：該說不愧是森醫生嗎，其他人倒戈的速度比預想中還要快啊。

雖然心裡這麼想，但沒過多久晶子也跟着笑了起來，把憂慮暫時壓在心底。

這場“家庭危機”在AI驚人的坦率下，就這麼有些啼笑皆非地消弭了。

之後的一個星期，森鷗外被再三勒令好好休息不許工作。他隻好萬分不适地摸魚，每天要麼刷論壇，要麼偷摸在數據庫裡寫方案，直至禁令被解除。

陽光明媚的一天，診所臨時會議室裡。

森鷗外拿出早就整理好的文件夾，遞給年齡最大的織田作之助，說：“這些是橫濱所有非法組織的資料。”

早就盼着有這麼一天，中原中也發現自己的心情比想象中還要激動，睜大了一雙閃亮亮的藍眸：“難道說——？”

森鷗外颔首緻意，肯定了他的猜想，“是的，這就是我的工作之一，現在我把它拜托給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