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再一次被關禁閉時,當中島敦做好心理準備睜開眼,發現窗外空無一人頓時感到失落。這一次身體的疼痛沒有前幾次劇烈,他躺在地上緩了一會就坐起來,靠着牆角目光不自覺又落到窗口。
今夜月色暗淡,星子璀璨,晚風徐徐。
不知過了多久,微風夾雜着一男一女的竊竊私語傳來——
“...什麼...森...笨蛋啊...!”
“不是笨蛋......劇情...程序......”
幾句過後又變得安靜,中島敦還以為自己幻聽了,可不一會鐵欄杆外就多了一個陌生的金色腦袋。
金發藍眼的女人一看到中島敦,臉上瞬間綻出大大的友好笑容:“你好呀。”
中島敦:“?”
你又是誰啊?!
“初次見面,我叫愛麗絲,很高興認識你哦,”名為愛麗絲的女人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成熟,言行反倒透着一股孩童的稚氣,“你叫什麼名字呢,可以和我做朋友嗎?”
中島敦不合時宜地感到受寵若驚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明确地想和他做朋友。他指着自己,圓眼大睜:“我、我嗎?當然——”可以。
後半句被他捂着嘴堵住,心說好險,差點就同意了!
猶豫了一會,見愛麗絲含着疑惑的藍眸安靜地注視着自己,中島敦把雙手揣到大腿和肚子間夾着,緊張地團成一個球:“你是誰?另一個人呢?”
他先前分明聽見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
愛麗絲眨巴眼,又笑了:“你聽力真的好好呀,另一個人有點害羞,你等等我讓他出來跟你說話哦。”
說完把頭一縮,蹲下去了。
中島敦愈發迷惑,不自覺往窗戶靠近,耳朵這一次清晰地捕捉到對話——
男人幹巴巴地反駁:“我沒有害羞。”
愛麗絲語氣疑惑:“那為什麼要我陪着?”
短暫的沉默了一會,男人說:“我不該來的。”
中島敦聽得入神,上半身不自覺往前傾,餓了太久導緻小腿一軟頭直接撞上了牆壁,痛得他叫了一聲,反應過來後連忙閉嘴但已經來不及了。
男孩僵硬地擡頭,看見窗外探出兩個腦袋,一個是愛麗絲,另一個是見過兩次面的怪人。他們的頭靠在一起盯着他,像在觀察什麼小動物。
半晌,男人把新的便當從欄杆之間遞進來,莫名有些小心翼翼:“今天做了茶泡飯...你想吃嗎?”
說完也不催促,默默保持往前遞的姿勢。
或許是餓得狠了,又或許是男人表現得太無害,中島敦終于接受了這在自己看來毫無緣由的投喂,并且知道了男人的名字——森鷗外。
也是那天之後,中島敦漸漸習慣了在禁閉室隔着窗戶跟森鷗外交流。
愛麗絲偶爾會跟着一起出現,但大部分時間還是森鷗外獨自前來。雖然男人幾乎不主動挑起話題,卻句句有回應,适應了以後中島敦就愈發放得開——在福利院他幾乎沒有說話的對象,如今傾訴欲終于有了閘口,即便森鷗外大部分時間就是個悶葫蘆,中島敦依舊可以開開心心地絮叨半天。
相處日久,中島敦知道了更多森鷗外的信息:比如他在橫濱的貧民窟裡開了家診所,同時還是一個學校的校長,又比如他家裡已經有了好幾個孩子。
得知這個消息時中島敦不自覺抿嘴,他突然很想哭,卻又深知自己沒有哭泣的立場,隻好努力克制沖動,艱難地轉移話題。
回避視線的孩子沒能看見的是,窗外大人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的目光。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随着“病情”的加劇,中島敦被關禁閉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可院長發現中島敦非但不低迷,心情還愈發開朗,不由疑窦漸生,但幾次觀察卻又沒發現什麼異常,隻得作罷。
心照不宣的“地下關系”持續了大半年,直到某次中島敦背靠着窗下的牆壁,手裡捧着剛吃完的空便當盒,情不自禁說了句“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他交到了一個有些奇怪的朋友,以前最害怕的關禁閉不再可怕,每次還能吃到比茶泡飯還要美味的食物......在中島敦有限的生命中,這就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極緻了。
所以,這句感歎既是無心之言,同時也發自真心。
可往日平靜如水的男人,卻像是聽見了什麼不可接受的話,情緒從未如此激動——雖然這所謂的激動也隻是眉頭緊縮——像是堅冰碎裂,顯露出眼眸中紫紅色的暗湧波潮。
“這就足夠了嗎?”森鷗外垂眸看着昏暗囚籠裡的孩子,神色無端悲傷,“沒有幹淨保暖的衣物,沒有足以飽腹的食物,沒有明亮整潔的住所......中島君已經滿足了嗎?”
——無法滿足。
男孩心裡下意識湧現的念頭已經将答案言明,但有些事是連動心起念都不敢的,他隻好選擇沉默。
窗内外兩人的身份忽然對調,森鷗外變成了更活躍的那個,他追問道:“中島君真的滿意現在的生活嗎?”
中島敦仍舊沉默,卻用那雙不知何時盈滿淚水的紫金色貓瞳,長久地望着窗外的大人。
答案于是不言自明。
“我明白了。”
今夜月色皎潔,森鷗外的表情重歸平靜。從窗口向外看,他整個人像是浸泡在潔白的光輝裡,恍然間仿佛月神本身。
“那麼,請允許我提前将你帶走。”他說。
三天後,一對夫妻走進這家偏僻福利院的大門。
女方擁有燦爛如陽光的金發,不管對誰都是一張熱情的開朗笑顔。
男方穿着筆挺正式的西裝,神情是與妻子截然相反的冷淡,言談舉止卻十分謙遜有禮。
這對優質的領養人甫一登場就受到了莫大的關注,他們在院長的帶領下看過每個孩子,最後一緻将目光落在角落裡一直呆呆盯着他們的男孩身上。
森鷗外避開院長的阻攔,走到中島敦面前半蹲下,勾起一抹自然許多的微笑:“初次見面,鄙人森鷗外,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愛麗絲也跟着蹲下,唇邊的笑意附上真心,讓她看起來像一株盛開的向日葵:“我叫愛麗絲,很高興認識你哦。”
“......我...”
中島敦被沖擊到失語,他覺得自己又要丢臉了,連忙低下頭捂住雙眼,克制不住哽咽道,“中島敦、我叫中島敦,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們、真的...!”
一雙手将中島敦低埋的臉蛋捧起,森鷗外嗓音輕輕的,莫名有些緊張:“那,你願意成為我們家的孩子嗎?”
還不等中島敦反應,院長就忍不住出聲打斷,這個長相陰沉的男人聲音緊繃:“這位先生,中島敦生了很嚴重的怪病,你們還是考慮其他孩子吧!”
森鷗外正想起身,卻注意到白發男孩不自覺牽住了他的衣袖,他便順勢将小孩抱在臂彎,平靜回應:“既然如此,我就更應該收養他了。”
“沒錯,”愛麗絲挽住森鷗外空出來的那隻胳膊,臉上揚起自信的笑容,說話内容嚣張得驚人,“我們都是醫生哦,這個世界還沒有我們治不好的病呢。”
——月亮啊月亮,你到哪裡去了?什麼時候能照亮一個黑暗房子裡的孩童?
中島敦眼也不眨地注視着呈保護姿态的兩個大人,僵硬的身體慢慢放松,放任自己悄悄地、輕輕地,将頭靠在森鷗外的肩膀。
——原來,看不見月亮的無數夜晚,是因為它早已落在孩子掌中。
*
**
一周後,武裝偵探社順利抵達洛杉矶。
福澤谕吉帶着绫辻行人去偵探大賽賽事處報到,果戈裡嚷着先去逛街買新鬥篷,把費奧多爾一起拉走了,中島敦于是獨自跟随指引人員先去和港口黑手黨彙合。
離開機場又坐了一小時私家車,中島敦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四處張望尋找法律名義上的監護人身影。
這裡大概是私人領地,偌大的空間裡隻有幾個服務生。中島敦在其中一個服務生的帶領下來到二樓,一眼就看見了落地窗前安靜坐在沙發上織毛線的森鷗外。
“森先生——!!”
白發少年遠遠地就開始打招呼,臉上挂着大大的笑容朝那邊跑去,差點在半路因過于激動變成白虎。
好在福澤谕吉的異能力效果很好,這才讓中島敦成功壓制住化虎的沖動。他看見森鷗外放下了毛線針,張開雙臂好像要迎接他,頓時更加興奮,足下用力一躍而起。
——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
已經憑借出色的彈跳能力躍離地面的中島敦,被一堵黑色的牆攔住,整個人“吧唧”一下撞在上面。
白發男孩一貫皮糙肉厚,這一下倒是不疼,就是阻止他和監護人貼貼的同時侮辱性極強。他瞬間反應過來這是誰的傑作,染上薄怒的紫金眸瞪向沙發上的另一個人。
“芥川龍之介,你做什麼呢!?”中島敦怒了。
芥川龍之介的怒火不枉多讓,顧及着森鷗外在現場才咽下含有侮辱意味的稱謂,轉而冷聲呵斥:“怎麼?你難道以為自己還是隻沒長大的小貓嗎?”
——他都不敢想中島敦炮彈一樣砸過來森醫生會怎麼樣!
森鷗外默默收回張開到一半的雙手,把他其實能接住的話咽回去,心裡很是迷茫:也不知道為什麼,從西西伯利亞雪原離開後,孩子們愈發将他當做玻璃瓷器了。
同樣迷茫的還有中島敦,在他的認知裡森先生幾乎無所不能,可芥川從不說謊,他于是也畏縮起來,心中猶豫:難道他真的重到森先生接不住的程度了嗎?
從男孩臉上輕易讀出他的想法,森鷗外的回應是直接把人抱起來原地掂了掂,說:“敦,還可以再重一點。”
中島敦臉一紅:“哦、嗯......”
芥川龍之介臉一黑:“森醫生!”
當年因為江戶川亂步被森鷗外收養,芥川龍之介在兩人初見時便對其十分不滿。後續的相處中他徹底認可了亂步的才能,這才放下心中最後的芥蒂。
——可這隻人虎又憑什麼?!
軟弱可欺,大腦簡單,不能完美掌控自己的異能力......他憑什麼能被森醫生收養,還非常正式地确定了法律層面的撫養關系,就連亂步哥都沒有這個待遇!
該死、該死、該死...!!
羅生門蠢蠢欲動,從得知森鷗外身世起就一直苦苦壓抑着的憤恨,直至今日終于借由導火線引爆。負面情緒來勢洶洶,黑色兇獸幾乎克制不住想要将什麼洞穿的沖動。
直到仿若惡鬼降世的黑獸頭顱突然被醫生溫柔地摸了摸,連着本體一起僵住。
“龍之介,你已經許久沒有這麼焦躁了,”森鷗外看着情緒波動極大的孩子,擔憂溢于言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真的不能跟我說嗎?”
“......”
芥川龍之介垂眸深呼吸,反複幾次将情緒抹平,再開口時語氣終于恢複冷靜。他先是對中島敦說:“抱歉,今日是在下之過,冒犯之處還望海涵。”
再看向森鷗外,“隻是最近睡得不安穩,讓森醫生擔心了。”
這段時間他确實每晚都從醫生長眠不醒的噩夢中驚醒,然後徹夜難安。
中島敦最受不了芥川這種文绉绉的說話方式,不用想都知道是受誰的影響。芥川不滿他能成為森先生的養子,他又何嘗不在意芥川能夠早早與森先生相識。
但對方都已經道歉了,中島敦便将那點酸水咽下,态度端正地回了句沒關系,還反過來關心了一句:“怪不得你都有黑眼圈了,沒事吧?”
芥川略有些詫異地看了眼渾身散發傻白甜光芒的某人,含糊地回:“沒事。”
“既然如此,”森鷗外聽後不假思索,“龍之介這幾天就先和我睡吧。”
被意外之喜砸暈的芥川:“......好的!”
“什麼?!”中島敦瞬間後悔關心對方,他伸手拉拉醫生的袖口,急得睜大一雙圓眼,“可是可是,我都好久沒見到森先生了呀?”
森鷗外并不覺得這是問題,他一手牽一個,平靜地說出了有些恐怖的話:“那就三個人一起睡。”
互看生厭的兩人:“............”
——誰想和他睡一張床啊??!
迫切需要轉移話題,中島敦環視一圈沒看見其他人,忙問:“那個,亂步先生他們呢?怎麼沒跟森先生一起?”
森鷗外說:“他們在三樓,亂步最近交到了一個新朋友。”
他重新拿起針線,迅速給小毛衣收了個尾,繼續道,“我和龍之介在此處等你,如今接到人了,也是時候去找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