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武媚娘下意識地往窗口方向看了一眼。
室内光線依然晦暗。
讓她隐約判斷出,或許是因為夢境被打斷,她醒來的時間要比尋常早。
這也是個大多數人還在夢中的時間。
但武媚娘可以确信,她并不是因為沒睡醒才出現了什麼幻聽。是真有這樣的一個字,從她才隻四個多月的小女兒口中喊了出來。
像是唯恐她并沒有聽見一般,趴在她胳膊上的孩子往靠近她的方向挪了挪,固執地又喊了一次,“雨!”
尋常嬰孩根本不該說出這樣的話。
武媚娘凜然一驚。
在誕下阿菟之前,她畢竟還有一個兒子李弘,幼年與父母同在之時,她也曾經見過妹妹是如何學說話的,所以她很清楚,嬰兒先發出的音調,怎麼都不是“雨”這個字。
就算是鹦鹉學舌也不對,在宮人平日的言談間,其實少有提及這個字。
自轉入四月後,早春細雨也已漸漸隐沒在春日暖陽之中。
倘若這并不是她從何處學來的音調,那這又是……
且慢!
武媚娘仿佛想到了什麼,匆匆起身,朝着窗邊走去。
借着虛掩的窗扇,她看見宮人還守在殿外,又因今日山中風大,庭院中枝條簌簌,并沒人發覺小公主在此刻突然發聲,也沒人發現她已經醒了,不由松了一口氣。
四五月間能言的嬰孩,若非天才,便是邪祟。
更别說還是像阿菟這樣,開口便是一個“雨”字的。
可出于一個母親的想法,她絕不願意自己的孩子會是後者。或者說,她不能讓别人以為阿菟是後者。
她合攏了窗扇,又叮囑了宮人暫時不要前來打擾她後,方才慢慢地走回了床邊。
明明隻是幾步路的工夫,往來所需的時間并不長,她的裡衣之内還是生出了一層冷汗。
倒是那小家夥好像完全不覺得自己幹出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見她回返,又執拗地喊了一次。
嬰兒的眉毛淺淡,但借着此刻稍顯昏暗的殿中光線,武媚娘也還是清楚地看到,她的眉頭緊鎖,像是遇上了什麼棘手之事。
這同樣不是一個應該在嬰兒臉上看到的複雜神态。但這會兒連開口說話都已有了,隻是再多一個表情示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錯,以武媚娘看來,那好像确實是在示警。
她嘗試着将床上嬰孩攏入懷中,然而這孩子一改此前的親近,顯得異常煩躁,抗拒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這個拍打的力道很小,顯然并不隻是因為嬰兒力氣不大,而是她确實沒有傷人之意。
這又是一個異常的表現。
武媚娘心中急轉,深知自己若不能弄明白這孩子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就算此刻将她安撫了下來,也難保不會讓她在外人面前再喊出這個字。
然而她從未有過這等體驗,曾經閱讀過的書籍雜談中也完全沒有一點可借鑒的地方,隻能……拼一把!
她盯着阿菟的眼睛,緩緩開口:“雨?”
這話問出,武媚娘也覺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去同一個小嬰兒交流,聽上去像是一出神話故事。
可昨夜夢境光怪陸離,權力又在夢境與現實之間錯位,讓她此時有種奇異的冷靜,審視着這出意外,以至于她還是将這句話問了出來。
在她視線之中,趴在她膝上的小嬰兒仰着腦袋,用收回來的胳膊撐着身體,将頭努力往她所在的方向又湊了湊。
這一番折騰配合上嬰兒那躁郁不安的神态,怎麼看都有點可憐巴巴的。
但大概隻有武清月自己知道,她并沒有那麼可憐,畢竟這具小嬰兒的身體裡裝着的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還在打從開口說出第一個字的那一刻,就審視着母親的表現。
她也早做好了盤算,一旦這其中有任何一處不符合她的預期,她都會立刻中斷這出“預言”。
甯可讓母親覺得是她在沒睡醒的狀态下聽錯了,也比貿然丢了小命要好。
現在,她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也可以繼續将她的大戲繼續下去了。
像是聽懂了母親的問話,她再一次開口之時已換了個字。
她用還有些生疏的語調喊出了第二個字,“水!”
武媚娘不敢有片刻分神,将目光凝視在面前的女兒身上,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她說出的兩個字。
雨——水?
倘若将這兩個字分列,或許還會因為同音字的緣故,産生什麼誤解,但當二者放在一處的時候,好像就沒有什麼多餘解釋了。
她說的确實是雨水二字。
可雨水有什麼好擔心的?那不過是個氣象而已。
偏偏阿菟今日這一樁樁太過反常的舉動,讓她絕不敢将此事随意對待。
不!這應當不會是普通的雨水。
或許是因為才經曆過去年的幹旱,也或許是因為不知道何處生出的直覺,武媚娘抿了抿唇,下意識地開口試探,“雨水——成災?”
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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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日怎麼魂不守舍的?”弘化公主得了武媚娘的邀約,在這萬年宮中梨花林裡享用午後餐點。
哪知道應邀前來之後,卻隻見武媚娘托腮發呆,像是被什麼心事困擾着。一拍她的肩膀示意自己到來,她還險些被吓了一跳。
這可怎麼看都和昨日打馬同遊的時候大不相同。
沒等武媚娘回答,弘化先在石桌邊坐了下來,随手自面前的琉璃碗中撈起了一枚酪櫻桃。
乳酪這東西在吐谷渾不少見,櫻桃卻是實打實的稀罕物。
長安的皇家園林裡種着一批春櫻桃,供給天子與妃嫔所用,加上科舉進士宴,這萬年宮中也有種植,自春日采摘後,便貯藏于淩陰之中,留待避暑時候取用。
但因數量稀少,就連此番來朝的各國使者,也僅有極少的份額而已。
反倒是在媚娘這裡還能見到得多一些。
弘化慢條斯理地将櫻桃核給吐在了一旁,将蘸着酥酪糖漬的果肉給吞了下去,才又補出了一句:“遇上麻煩事了?”
按理來說也不應當啊。
以弘化公主的眼光看來,這萬年宮中的事情,要麼就是眼下誰也解決不了的,但上頭還有李治這個做天子的頂着,總不至于将麻煩波及到媚娘的身上。
要麼就是憑借着陛下所給予的特權,媚娘能夠輕易擺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