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蘭歇一路追着兔子向上,身周的霧氣淡了些,一條向上的長階顯山露水,霧氣随着他的前行後退,長階兩側對稱修建着精美的石燈籠,點綴一些華麗而衰敗的盆景,盡頭是一座銅黑色的大門,被高牆環繞,古樹掩映。
目之所及的樁樁件件,無不在叙述着這所宅邸昔日的繁榮,可現在,古樹焦枯,銜環的鋪首生鏽,門牆上的彩繪黯淡失色,構成了山上無盡的黑,置身這方死氣沉沉杳無生機的水墨,那長階,那石燈籠,那濃重的霧霭則成了唯一的白。
小花兔子一溜從銅門的縫隙裡鑽過,衛蘭歇沖上前去用力推門,似有寒霜簌簌落,銅門震動,像一隻沉睡蘇醒的獸,綿長的轟鳴蕩疊山野,衛蘭歇側身擠入,裡面沒有妖獸,沒有鬼靈,沒有天塌地陷,隻一方清淨寂寥,蛛網遍結的庭院。
石樹相依,山水相合,這院落修建的清雅貴重,可經年廢棄處處塵埃,被腐朽和衰退的氣息籠罩,衛蘭歇都有些佩服這隻花兔子的冒險精神了,沿着九轉長廊上蹿下跳,讓人撲之不及。
然而也正是這樣,衛蘭歇絲毫沒有注意到,随着他的深入,這偌大的庭院漸漸發生了變化。
寒霜褪去,蛛網消融,塵埃被風卷起吹散,朱漆顯露出深沉的鸾紅,飛檐上的獸腦乍現金芒,幹涸的魚池裡漲起清澈的活水,枯槁的老樹爬上綠芽。一寸一寸,一片一片,像有無形的力量給這副單調的畫卷上了色,缤紛而鮮活的蔓延着,翠綠的藤蔓爬滿了廊橋的頂,亭亭如華蓋。
衛蘭歇行至盡頭,看見那花兔子一蹬腿攀上窗沿,毫無邊界感的鑽進了主屋。
衛蘭歇也跟着從窗戶裡翻了進去。
“阿還你被這死兔子下蠱了吧啊喂!!”十三幺被他颠的七葷八素,大呼小叫着,在衛蘭歇翻窗入戶的瞬間,卻有無形的力量迎面而來,将大頭醒獅彈飛,十三幺連呼救都沒來得及就“咕咚”掉進了魚池裡,幾尾彩色的錦鯉擁上來,神龍擺尾般的将大頭醒獅戲來戲去。
那廂,衛蘭歇翻進屋内,入目有四扇金箔屏風,主屏黑漆,刺繡雲紋山水,浩浩湯湯華貴端雅,角落裡六角紗燈無聲自燃,照亮牆上的挂畫與下方的沉水香案,主人的矜貴與書卷氣一覽無遺。
衛蘭歇放輕腳步,見那小花兔子停在屏風腳下,竟扭頭看了看他。
“看你個頭不大,沒想到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勁。”衛蘭歇沖它咬牙切齒的比劃,“過來!這裡很危險!别不識擡舉!”
花兔子眨巴了一下紅寶石一樣的眼睛,屁股一扭,“呲溜”竄過了屏風。
衛蘭歇:“......”
這犟種!
後方響起一些筆墨磕碰的輕微聲響,足以想見這勇猛的兔子在如何撒歡,衛蘭歇頭皮發麻,他設想了一下,若自己擁有這樣一樁規整華麗的屋舍,裡面随便拿一樣家具出來都價值不菲,一朝被隻外來的兔子拆了家,磕碎了碰壞了,他怕不是會紅溫到吃一頓爆炒兔肉!
衛蘭歇啊衛蘭歇,兔命也是命,兔兔這麼可愛怎麼可以被吃掉?救兔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念及此,衛蘭歇咬咬牙,卷起袖子繞過屏風。
他倏地刹住腳步!
足尖前方不過尺餘有一張書案,案角的紫銅小鼎裡燃着香餌,白煙袅袅升散,散落的筆墨紙硯中伏着一個人。
那人匍匐在案,枕着手臂似在沉睡,長發迤逦鋪開,玄衫松散落下肩頭,露出深紅的領緣與袖口貼着蒼白的皮膚,讓人無端聯想到枯木伫立白雪覆蓋的荒原,有獨行者留下三兩滴心頭血,美的奪目,卻又美的孤寂。
衛蘭歇猶豫了一下,莫名的心口亂跳,他甚至有些不敢盯着這位屋主人看,繼而轉眸望向那隻花兔子。
花兔子蹲在桌案一隅,撅着屁股,團絨似的尾巴毛被硯台裡的徽墨染成了黑色,不用想也能猜到是撒歡的結果,它大概也覺得不開心,遂沖着那位主家的腦袋瘋狂的抖動起那尚在滴墨的兔屁——
“我勒個去!”衛蘭歇吓得差點兒心跳驟停。
花兔子“叽”一聲被他抓進懷裡,兩條短短的後腿直蹬,它實在太小了,衛蘭歇不敢用力抓它,結果就被一雙兔腿蹬的人仰馬翻,他往後趔趄了好幾步,眼看着這作完孽的花兔子矯健的躍出窗棱,徒留他一個人滿手墨迹的杵在主家的書案跟前,呆若木雞。
“我真服了!”衛蘭歇說。
身後傳來衣料摩挲的簌簌聲。
衛蘭歇僵硬轉身。
不出他所料,那位瞌睡的主家被驚醒了。
擱置在案上的五指微微蜷起,修長的中指與食指輕輕拂過身下平整潔白的宣蘭紙,外衫自弓起的寬闊脊梁滑落,松松挂于肘上。
大約是深眠難醒,他并沒能完全起身,隻将頭顱略略支起些許,露出一雙狹長秾豔的鳳目,混沌的吊視着來人。
長睫與眼尾的鴉色連成片,若古木花開,末梢暈開一寸上揚的妖冶的紅,與他裡衣的底色相迎,長眉入鬓,鳳眸奪彩,雖隻露出半張臉,其風情昳麗也足叫人心旌神搖,是個世間罕見的美男子。
衛蘭歇卻退了半步。
他感到不可名狀的膽寒。
那視線于蒙蒙混沌裡竟絲毫不見鈍阻,寒如冰,利如劍,刺在他身如有實質,咄咄逼人。
“你還知道回來?”他聽見對方用一把溫沉的嗓音如是問道。
衛蘭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