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後半夜停歇的。
晨霧薄薄,一縷清風吹入紗窗,玉芙洗漱完後,坐在客棧一樓用膳。
不多時,薛菱也從樓梯上走了下來,昨夜一番徹談,二人對彼此印象都極好,聽見腳步聲,玉芙微微笑道:“阿菱,你們今日便要走嗎?”
薛菱點了點頭,其實,她本是随着舅父一同回京的,三個月前,舅父打了勝仗,聖上龍顔大悅,不僅大肆嘉獎,又特地召舅父回京,薛菱與有榮焉,這一路上,心情激動個不停。
玉芙用完膳後,用帕子擦了擦唇,心中思忖着,她雖身為婦人,也曾聽說過柱國将軍程穆林的名号,是大厲最厲害的将軍,隻是她沒想到,她竟然會與大将軍的侄女一見如故。
這緣分,當真神奇。
用完膳後,玉芙便與薛菱告辭。
昨日耽擱了一整日,幸好今日天晴,昨日被耽誤的香客又乘着馬車上了山路,玉芙垂眸掃過車轍,再往後看去,昨日那些醉酒大漢不在,看來是她多慮了。
本以為對方醒來後會報複回來,不成想竟是徹底不見了蹤影,玉芙輕輕歎了口氣,沒将這件事放在心上。
如那日一般,主仆二人輕車熟路來到護國寺門口,因為決定要住幾日,有僧人帶着她們徑直去了後院禅房。
“施主,這便是您的住處了。”
灰袍僧人朝她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玉芙擡眸掃視了一圈,禅房裡東西雖不多,卻勝在幹淨整潔,她将包裹放下,先是去了正殿供了一份香火,而後來到寂雲大師住處,卻被告知,寂雲大師這些日子不在寺裡。
這麼巧?
玉芙沒有多想,隻是無意經過後院時,瞥見一個極其眼熟的香囊。
她彎腰拾起,眼眸一怔。
這不是……她親手繡給夫君的嗎?
“娘子,這是……”
蘭卉也看了出來,半月前她送給瑾郎的香囊為何會出現在這寺廟裡,玉芙覺得心中有些不安,那種古怪異樣情緒又浮在心頭。
玉芙抿了抿唇,夢中兩個一模一樣之人漸漸浮現在她腦海裡,不知為何,她有種直覺,護國寺寂雲,一定知道夫君身上發生了什麼。
因着寂雲大師不在,玉芙在這寺裡也不由閑适了起來,白日裡,她抄寫着經書,送去小和尚那裡誦讀,夜裡她早早便歇下了,許是受了這佛法洗禮,玉芙心中的不安也漸漸消散了不少。
但她不知道的是,每次入夜後,她無端覺得腦子昏沉,是有人故意在她房裡放了迷香。
月色朦胧,淡淡光影落下。
護國寺後院禅房,有一道黑影悄然靠近,他輕車熟路打開房門,腳步不停直奔屏風後的床榻。
床榻上的女子未有任何察覺,裴宿洲勾了勾唇,難掩心中躁動的情緒。
原本,他是借着護國寺的地界,想驅除心中的狠戾殺伐之氣,也許那老道算的不錯,他生來便是惡骨災星,命中帶煞,所有和他沾上關系的都沒有好下場。
若不是多年前寂雲救過他,隻怕他早就死在外面了,隻是寂雲雖救了他,卻想讓他入佛門,受佛法洗禮。
裴宿洲自然不肯,彼時他死裡逃生,背負着血海深仇,隻恨自己無力不能将他們全部殺掉。
怎麼可能遁入空門去當和尚。
寂雲看出他的不情願,也沒逼迫,與佛有緣,終究無分,生于塵世,長于塵世,歸于塵世,這或許才是他的命格。
二人相談不攏,各退一步,裴宿洲答應寂雲,每一年都要有幾日來護國寺傾聽佛法,美名淨化心靈,隻是他心中戾氣與陰沉,早就不是佛法能淨化的了。
他需要殺戮,渴望殺戮。
也放縱殺戮。
月色低垂,泠泠光影落下,少女眉間緊蹙,仿佛陷入噩夢般,清透明淨的臉龐上,浮着一層蒙蒙的困惑。
“夫君……”
她無意識的呢喃細語。
裴宿洲心念一動,忍不住俯下身去,直到離她面容不過兩指距離,他微微頓住。
從她踏入這裡的第一刻起,他便得到了消息,他好奇,她來寺廟裡是為了什麼,寂雲被他支了出去,她若是來算命,如今這護國寺裡,可無人能解她的困惑。
那麼,她還為何留在這裡呢?
裴宿洲不理解,或者說,不知從何時起,他的目光便未曾從她身上移開過。
他命懸一線時,是她在身邊守了她一整夜。
他失去控制時,她由着他胡鬧未曾出現愠怒生氣。
即便那日他在山崖間假扮蒙面人想取她性命時,她亦是一副無所畏懼模樣。
隻有,在提起裴瑾珩時。
她才會染上小女孩的羞赧,他的胡鬧被放縱,全然因為她将他當成了裴瑾珩,那個名義上是她夫君之人,那個她發自内心愛慕之人。
而他,什麼都不是。
他借着别人的身份侵占着她的一切,做着永遠見不得光的勾當,她無辜,他偏偏将她扯進欲望裹挾的仇恨中。
直到有朝一日,東窗事發。
那原本該是他最暢快之日,可現在,隻要想起她失望嫌惡的眼眸,他便覺得有人将他的心扔進噼裡啪啦燃燒的火燭之中,滾燙煎熬。
仿佛有一團無名怒火在胸腔間燃燒,将五髒六腑都灼燒的炙熱疼痛,裴宿洲眼眸突然變得深沉,他有些害怕了。
若是日後,真正的裴瑾珩回來。
她還會這樣對他嗎?
而這聲“夫君”又是在喚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