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王家村,喜歡竹林小院,喜歡與王家人相處的日子,王家村樸素的日子似乎一日一日地抹去我在京城生活的記憶,這些記憶在試圖取代從前種種。
我撐在窗台下遐思,西廂房的光亮透出小院,阿兄在溫書。
我想着晚些再去送茶水,若他還将我擋門外,那就是還氣着。
王浩和王卓沒多時來小院尋他去鎮上看打鐵花,原以為阿兄會拒絕,可他爽快應下了。
我從窗台移到屋檐下,與二人打了招呼,期待他們會叫上我一塊去,可阿兄率先說:“她不會想去的。”
我頹然垂下眸子,把失落藏起,漾出笑,“阿兄說得對,鎮子離得遠,回來也要後半夜了,你們玩得盡興。”
可我仍然期待阿兄會回頭看我一眼,喚我一道前去,而他的身影已經出了院門。
王浩再次确認,“你當真不去?”
“嗯。”我忍着委屈,悶得難受,卻不知這股窒息從何而來,若隻是阿兄的态度,這幾月我應該早已習以為常了。
可我還是會難過。
他再不喜歡我,防備我,也該不會說了那些狠話後,還這般待我生疏,難不成還是因着我未能搬出去的原因嗎?
好在花影來了,我同花影一道去,不是跟着他。若阿兄不喜我跟着,我自個去,他便不會再責怪我了吧。
果然打鐵花不論京城還是清平鎮,都一樣熱鬧。
人群中,我被一男子糾纏着,慌亂中是阿兄替我解了圍,我高興之餘又很害怕他見着我不快。
他并未說别的,拉過我,把我護在身前,他替我出頭教訓惡徒,卻還是面無表情,這種情況下,我并不害怕他了,他在保護我。
我低頭隐藏着笑意,一夜的陰霾在這一刻驅散了,有他在我不怕再被人群擠着,我把後背安心的交給他。
煙火四散時,身後隐約傳來一道聲音,很溫柔很溫柔。
“好看嗎?”
我擡眼看見阿兄分明的輪廓,那雙眸子透着柔情,飛散的火花打亂我,是不是看錯了?
錯覺嗎?
鐵花再次四散,我忙答道,“好看。”
“嗯。”
節目結束後,花影幾人要去喝酒,我們遇着葉清兒,這好似還是阿兄與葉清兒第一次相見,我倒是挺想看看木讷的阿兄對上葉清兒會是何種模樣。
花影他們也跟着起哄,有點惡趣,但也好玩兒。就算在百松書院裡,同窗也會這麼取笑那些暗送秋波的少年少女。
隻是阿兄對着清兒阿姐怎麼還是如此冷冰冰的,花影和我說清兒阿姐該不會被阿兄吓跑了。
可是沒有,清兒阿姐面對阿兄時,雖會害羞,卻不怯,這點比我之前要強。他們拉着我說話,似乎故意要撇下阿兄和葉清兒,好讓他們獨處。
也好,反正周嬸安排了他們相見的,早幾日也無妨。
隻是不知為何,阿兄一個人回來,我沒看見清兒阿姐,阿兄好像又不高興了。
花影王浩想讓我去王卓家再喝點,可阿兄的表情明顯不悅,我也沒了興緻,他不去,我也不想去了。
回家路上,我問起二人進展。
阿兄并不大樂意提及,說話時火藥味濃得很。
“我成婚,你很高興?”阿兄的眼神,鎖着不快與難受。
這讓我陷入困惑,看鐵花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又變了。
“這是喜事,自然高興。”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陰晴不定的。
他質問我。
“李慕婉!你替我娘選了葉清兒是覺得我會喜歡她,是嗎?”
他的氣息壓着我,前所未有的壓迫,“清兒阿姐人好,又識詩書,與阿兄有話題能談,又與王家門當戶對。”
“自是很好的選擇。”
“阿兄這是怎麼了?”
他步步緊逼,訴說心中不快,我隻能不斷後退。
原是他不喜歡葉清兒,我這才知曉,他也并非隻是想要一個門當戶對湊合過日子的伴侶。
是我想錯了,我總以為他會為了爹娘,接受安排的人,可我忘記了,他的性子,不該是這樣的。
“我不想成婚!”這是阿兄與我說得最明白的話。
他說的對,成親就是該與歡喜之人才對。
可當我想明白時,田埂榻了,落水之際,是阿兄拉住我。
摔入水田的本該是我,他把我護在懷裡,他的胸膛很結實。我聞到他身上的酒香,那是我如此近距離的與他貼近,我的心跳動的很快。
田間蛙聲在這一刻仿若靜止,黑夜裡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我似乎在貪戀這種接觸,晚風打着我的面頰,把那些雜緒吹散。
我故作慌忙整理着衣裳,卻發現娘親送的簪子不見了。
阿兄瞧我着急,又踏進田裡尋了多時,涼水浸濕了他的衣裳,我身上卻是幹的,風襲入時冷意橫生,阿兄更不必說。
我藏起失落,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喚着他回去。
阿兄答應為我刻一支簪子,我很高興。
可娘親的簪子回不來了,也許這就是天意吧,上天要我接受王家村的一切,忘掉京城的前塵往事,可為何連娘親的簪子也不給我留。
第二日阿兄替我刻了一支桃木簪,還是蓮花樣式,我很喜歡。
我把那支簪子看得很重要,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原有的,而是阿兄特意雕刻送我的。
不知阿兄是不是刻這個簪子累着了,溫書時趴在桌上睡着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放松。
我鼓起勇氣,鬼使神差的想要端詳他,一旦産生這種想法,便仿若抑制不住。
阿兄五官生的俊朗,睡着時眉宇是舒展的,沒了平日的淩厲,一副書生清朗溫潤的氣質,這樣的他倒是很少見。
我竟然有些癡醉,忍不住想要觸碰,指尖劃過鼻梁時,是冰涼的,肌膚細膩白皙。竹林的風刮掉了落葉,我從失魂中驚醒,這還是我第一次如此放肆地窺視他。
我自知不對,可卻享受這種感覺,此刻的我似踩着一朵白雲,飄在碧落中。
自此後,我似乎總喜歡有意無意盯着他五官看,尤其是眼睛,又不敢太過明目張膽。
***
哥哥一直沒有回信,我隻能又去鎮子等信,燕州來的商船很多,可為何還是沒有,我害怕哥哥出事,害怕她不知道我是否安好。
我把一日的希望一點點消耗,攢成失望。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潰洩,我努力堵住這股難受,我不想哭。
可是越發克制不住,反正也不在竹林小院,或許哭出來就好了,不若回去周嬸發覺定會擔心的。
正當我發洩時,身後有人喚了我,我隻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已。
是阿兄,他怎麼在這?
我見着他,滿腔的委屈霎時流露,哭得越發泣不成聲。
我看見他的手足無措,他定然沒有哄過女孩,隻會一遍遍說不要哭,誰這麼幹巴巴安慰人的,有效才怪呢。
我哭得更大聲了,好不容易以為有個人能安慰我,阿兄竟是個木頭。
但是他與我說了會話,哭過後也沒那麼難受,就是不知他會如何看我……
會不會覺着我無用懦弱,愛哭……
更不喜歡我了……
馬車上幾個大哥說着家常,我聽不懂,但是日暮前的日落好看,金色裹着麥浪,微風輕撫,把我的難受吹在了綠野上,帶到無邊的天際,灑回大地。
不過他們口中的青粉樓似乎着實有趣,我忍不住問了阿兄。
“阿兄,青粉樓是做什麼的?”
阿兄又不高興了。
“阿兄?”
“喝酒的。”
阿兄被我問煩了。
心裡的委屈又蕩起,我試圖他能明白我此刻需要安慰,不能兇。
故而又提往後叫上花影他們一塊去青粉樓喝酒。
可那幾個大哥說青粉樓是青樓。
我看了阿兄一眼,他的表情明明是知曉的,卻仿若愚弄我,我不确定,又聽那幾個人說,“你阿兄指不定已經去過了。”
我本該知道他不是那種人,可卻忍不住想問,看過去的神情也變了。
阿兄更不高興了。
我不知道哪裡又惹了他,他拉着我下車,可離村口還有好遠,我想坐馬車……
索性他已經氣着了,我便問,“阿兄當真去過青粉樓嗎?”
果然,他生氣了。
雖說今日沒收到哥哥的信哭了,可阿兄與我說不必搬走,他不相看了,未考取功名前不會成婚,那就意味着我可以一直住在着,至少還有一年多時間。
我居然有些慶幸,是慶幸我能留在王家,不必出去找房子了嗎?
回到小院後,阿兄拿了我的木雕小像送我,我才知道是他給我雕的,先前王叔讓他刻一個給我,他又不願意,眼下又肯了。
這會拿出來,是因為我今日哭了麼?哄我用的?
那他也不全是個木頭嘛,我拿着小像高興地望着他。仿若在他臉上閃過一絲怪異,是我看錯了嗎?
夜裡我在阿兄房裡與他對弈詩文,他興緻比往日都好,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錯,我說什麼他都應着。
我在他的對弈中看見了他的意氣風發,許久未從如此酣暢淋漓地讨論詩文了。
燈油盡了,我們都未察覺。屋子很快暗下,窗外的光線微弱,可我對屋子并不算熟悉,尤其是内室,不小心碰撞了桌角,阿兄過來點燈時,我不小心蹭着他了。
我又不慎撞到桌案,驚慌中一隻手臂抵住我後腰,氣息滾上來,是阿兄身上的味道,我不知該做何反應,心卻止不住跳,那是第二次我們貼的這般近,而這次我更是手足無措。
可他卻好像毫無反應,我隻能倉皇而逃。
回來自己房裡,努力回想那時的情景,我看不見他表情,不知他是否會不會又不高興,該不該解釋一下?
這一晚,我睡得并不好。
***
後來王叔周嬸去縣城,獨留我和阿兄在家。可阿兄也要去鎮子,把我一人撇下了,他似乎早就盤算好要丢下我一人,我明明說了害怕一人在家,他并不理會。
我隻能去花影家散心,可謝三嬸寬慰我,阿兄是為了我的聲譽才不願與我獨處。
阿兄正直,我并不害怕他起旁的心思,我隻害怕黑,又期望他能回來。
直到夜深就寝時,院外熟悉的聲音,是他回來了,那一刻我像被暖陽籠罩,興奮地去迎他。
他嘴上說着是計劃有變,可我總覺得是因為我……
我想多了嗎?
小院裡與他獨處的時日,我發覺越發想要與他走近,但凡得空我都會到西廂房看書,即使不說話,也好。
白日我還是會上山采藥,阿兄回來的早會做好飯等我,若我天黑還未回,他便會到村口等,他什麼都沒說,見着我到村口,轉身走在我前頭,也沒說特意來等我的。
我故意問他,“阿兄是來等我的麼?”
“我答應了爹娘,要照看好你。”這是他的說辭。
好吧,雖有些許失落,但還是開心。
又一日,我回家時路遇葉清兒姐妹,葉敏兒因着王家的事有意為難我,我不在意她言語奚落我。
可她句句羞辱阿兄,我心生怒意,勢必要與她論道論道,可她趁我無防備時動粗,阿兄來了。
我原以為他會責怪我,可他沒有,隻是護着我。
什麼也沒問我,就隻是堅定地維護我。
我的腳被葉敏兒推倒時崴了,無法走路,我想要阿兄背我。
他沒拒絕,阿兄的背很寬,趴在上面跟哥哥的一樣,讓我很有安全感,以至于我放下所有防備,在阿兄背上睡着了。
***
原來我才知曉,看打鐵花那夜,他幫我尋回了娘親留的蓮花钗,上面有修複的痕迹,定是尋回後壞了,阿兄才拿去修的。
他原也不是那麼木讷,隻是不愛表達,可我知曉,他是為着我。
他記着我說過的話,那是娘親留的遺物。所以他才這般上心,當我細想時,雕像,桃木簪,蓮花钗。
又怎不是他的誠意?
當然,這些隻是我的猜想。
王叔周嬸回來後,阿兄沒再去鎮上講學,可家裡今日來了不速之客,張屠帶人闖進小院,砸壞了家具和花草,藥草也都全灑了。
若非張屠大鬧一場,我并不知曉王家在外欠了債務,而這債還是王叔為阿兄上京趕考借來的。
因着這幾十兩,王叔周嬸險些被張屠幾人打傷。我害怕,可我必須站出來,周嬸王叔待我不薄,收留我,照顧我。王家于我有恩,阿兄相救之恩,于情于理我都得護他雙親。
即便張屠等人要拿人命交換,以我性命若能救下二老,我也願意拼死相護。
經此一事,我更加明白了,阿兄原先的冷漠,或許是自己過不下那道坎,是我讓王家陷入如今困境。
可他從未有過責怪之意,反而為了寬慰我,替我上藥。
***
此後,他對我的态度有所緩和。阿兄去竹林采了花,還答應替我尋些花草重新養在院裡,他應是為着哄我的吧。
我們一塊看了落日,我每問一句話,他都願意回答我,還會主動帶我到樹上看落日,隻是我不會爬樹。
我還在困窘之餘,聽見阿兄說了一句。
“抱緊。”
抱緊什麼?我當時腦子是亂的,可随即阿兄手臂便繞到我腰後,我隻覺一陣輕盈,便到了樹上。
我心跳的很快,視線移到他身上時,卻見他若無其事的望着遠處霞光。
我隻能把心底的雜緒丢到九霄雲外,落日打在他輪廓上,多了幾分柔和,阿兄長得很好看。
與雲霞一樣好看。
我們坐在樹枝上,望着天際雲霞,時光仿若靜止,我很享受這一刻的獨處,雖阿兄沒有說話,我卻覺得我們的心近了。
雲霞落後,阿兄躍下樹枝,收拾書本準備回家,卻要丢下我一個人。
我慌了,連忙喊住他。
“阿兄,我還沒下來。”
“跳下來。”
可是太高了,我不敢,隻能無助的投去目光,明明是他不經我意抱上來的,而今卻置之不理,看完落日就翻臉麼?
正當我遐想之餘,見阿兄張開手臂,嘴角似乎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
“跳下來,我接着你。”
我楞了一息,并非不信他,隻是詫異。
僅僅一息,我跳入阿兄懷裡,他穩穩地接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