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的土路蜿蜒曲折,牛車颠來颠去,震得屁股發麻,着實不大舒坦。
出發不到兩刻鐘,方桃就在陳秀蘭懷中悠悠轉醒。
她甩甩還在發昏的腦袋瓜,略顯迷茫地掃視一圈牛車上的陌生面孔,然後便滿眼驚慌地掙脫陳秀蘭的懷抱,撲向方竹。
“姐!”
“怎麼樣,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方竹摟着方桃,伸手探向她的額頭。
其實身上還有些疲軟無力,但方桃還是乖巧搖頭,湊在方竹耳邊悄聲問:“沒,感覺挺好的。我們這是去哪兒?”
方竹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時卡了殼,低垂着眼簾含糊道:“這是陳嬸娘,她出錢給你看了病,我們現在就是去她家。”
陳秀蘭:“對,你們以後就安心在嬸娘家住着。”
方桃偏頭避開陳秀蘭伸過來的手,抱着方竹的胳膊小獸一般瞪向面前的陌生婦人。
她這一路上見過太多人心險惡,根本不相信會有萍水相逢的人這樣善良,願意收留她們兩個女娃娃。這人必定有什麼企圖,說不定是要把她們賣去那些腌臜地方!
方桃越想越心驚,但見姐姐如此鎮定,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姐姐定是在想辦法逃跑,怕驚擾她們才假裝順從!
熟悉妹妹的方竹注意到她的小動作,知她是想岔了。但這會兒車上人多,而且看陳秀蘭不太想和其他人接觸的樣子,方竹也不好跟妹妹詳細解釋。
“别擔心,”她安撫地拍拍方桃瘦弱的肩膀,掏出一直捂在胸口的荞面饅頭,“餓了吧?拿去墊墊肚子。”
“饅頭!”荞面饅頭雖然早就涼了,但香氣猶存,方桃雙眼迸出亮光,驚喜不已。
“嗯,快吃吧。”
方竹瞧着妹妹歡喜的模樣,連日來積攢在心中的郁氣又消散幾分,蠟黃粗糙的臉上不自覺帶了笑。不管去哪兒,隻要妹妹平平安安,陪着她就好。
方桃接過饅頭就要掰成兩半,聽方竹說自己已經吃過,才放心地狼吞虎咽起來。
和方竹一樣,她也是三兩下就把饅頭全塞進嘴裡,噎得直打嗝,可眼裡的光卻是愈來愈亮。
夏蟬藏在樹蔭裡呲哇亂叫,牛車一路晃晃悠悠駛進蒼黎村。
趕車的牛大爺就住在村口,若想他把人送回家,得再加一個銅闆才成。除非東西太多拿不動,少有村民願意花這個錢。
因此一進村,牛大爺就停下車,坐在上頭的人都陸陸續續下來,各回各家。
陳秀蘭她們是最後下來的,方竹和方桃幫忙拎上東西,一道往村子更深處走去。
鄉下大抵都一樣,種滿莊稼的農田、彎腰幹活的農人、簡陋的土房子……
但蒼黎村也有些地方和方竹她們以前所在的小湖村不大相同——這裡三面環山,村民們住的很分散,農田多開墾在斜坡上,也不像家鄉那邊到處都是水塘。
是了,她們的小湖村連同周邊好些村落都被淹沒在那滔天洪水中,永遠也回不去了。
方竹跟在陳秀蘭身後,看着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湧起無限悲涼。
“秀蘭回來了哇?這兩個女娃娃是誰家的,怎麼沒見過呐?”
路上時不時會遇見下地做活的村民,大部分都和車上那兩位大娘一樣,隻簡單跟陳秀蘭打個招呼。偶爾有那麼一兩個人和她熱切的攀扯幾句,無一例外都對面黃肌瘦的方竹姐妹倆感到好奇。
“老鄭以前結識的兄弟家的孩子,她們村兒發大水,無路可去,便來投奔我們了。”陳秀蘭依然搬出了在牛車上的那套說辭。
“真是可憐見的。”
江南發大水,村民都有所耳聞,觀二人這副模樣,對陳秀蘭的話信了大半,眼裡霎時充滿憐憫之情。
方竹配合地笑笑,按着陳秀蘭的介紹,乖巧叫人。
方桃卻挨着方竹,執拗地不肯開口。
“這孩子有些怕生,嫂嫂們莫怪。”陳秀蘭在一旁解釋。
這些個婦人應當是跟陳秀蘭關系還不錯,也犯不着和個小孩過不去,調笑幾句又聊起别的。
如此一路寒暄,穿過蛙聲成片的水田,跨過流水潺潺的山溝,又爬上蜿蜒曲折的山間小道,七拐八拐,走了有兩刻多鐘,她們才終于來到陳秀蘭家。
綠樹掩映之中,土牆瓦屋被緊緊環抱在其中,竹籬笆上爬着綠色的藤子,連成一片。
汪汪汪……
還沒到門口,竹籬牆裡就傳來兇狠的狗叫聲,吓了她一跳。方桃也連忙揪着她的衣袖,躲在身後不敢邁步。
“大黑!”走在前邊的陳秀蘭呵斥一聲,又轉過頭安撫姐妹倆,“别怕,這是青雲養的狗,靈得很,不會随便咬人的。”
吠叫聲果然停下,很快轉成歡快的哼唧聲。
陳秀蘭剛推開木門,一隻體型健壯的大狗就蹿過來,搖着尾巴在她腿邊蹭來蹭去。
大狗是鄉下常養的四眼狗,背部純黑,四肢和嘴周卻都是太陽一般的金黃色,在眼睛上還長着兩個黃色的圓點點。
它應當是被家裡養得極好,毛發油亮,四肢粗壯有力,瞧着威風凜凜的。美中不足的就是它的脖子上缺了一大撮毛,隐隐約約能看見新長出來的粉嫩血肉,右耳也豁了個大口,似乎是在不久前經曆了一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