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離商是被強逼着握上那把梅紋彎刃的,一經觸上,便如磁石牢牢吸附,不可掙脫。
“…舅舅…我…我不敢!”他像握着一塊燙手山芋,想扔又扔不掉,隻能恐懼的望着季秋楓:“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他不過一個舞象少年,即便遵循碧海生修習儀制佩一把弟子劍,從來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同門之中俱為英玉,唯他劣如河畔石,尤不擅長這些,加之被人恥笑,便再也不感興趣了。
雖有苦惱,卻也并非自怨自艾,反而趾高氣昂——他有舅舅撐腰,他舅舅可是大名鼎鼎玉梧仙尊!
少年自以驕傲狂放,可是要他拿着刀子捅人,是萬萬做不到的。
不敢!不能!!做不到!!!
“有我在,你怕什麼?快去!”季秋楓信手一揮,立即有一股勁力拖着他直直沖向林亦行,嶽離商怕的緊閉雙眸,身子發顫。
啊啊啊啊啊——!!
我要殺人了!要殺人了!!
心底驚恐吼叫,不知所厝。
人還未至,一道淩厲詭異的嘶叫聲忽的撕開天幕,穿雲破霧:“…住手!!你敢動他,本尊殺了你!!”
風起雲湧,周遭登時沉如潑墨,嶽離商緊閉雙眸,隻知道狂風大作,妖邪似乎要現身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尖利冷冽的刀刃已經直逼林亦行胸口。
尚未刺穿,便被天際的轟隆巨響震跌一側,身下石子凸楞堅硬,磨的得肩臂破皮出血。
境中境内所受的傷皆會實化,嶽離商當即感到微微刺痛,本不以為意,豈料瞬間蛇形纏繞,手足懼是一陣麻木。
他掀開眼簾,他們已然身處一片青天白日中。
嶽離商爬起來,腳步略虛,緩步吞吞,片刻才行到季秋楓跟前。好歹沒有真的殺人,他長呼一口氣,心石陡然落地。
“舅舅,懷思。”将彎刃遞過去,季秋楓瞧他一眼,收下時眉宇微蹙,目色中似含不滿。
他雙手捏的汗津津,将懷思刃柄也弄的一片濕潤,水汽氤氲,凝成細碎的液珠。
重蓮心細如發,觀視師尊的神色,隻覺又是憤然于胸,心想師尊近來火氣十足,匆忙轉移話題:“……離商師弟,你受傷了。”
嶽離商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望着季秋楓逐漸模糊的身影,突然便覺胸中壘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滿溢而出。
“…我……我丢了東西……”聲音輕飄飄,連他自己都沒聽到。
早就丢了,但他後知後覺竟現在才發現。
他還說…怎麼舅舅最近火氣越來越大……難怪!難怪!
要是能夠早些找到就好了!
言罷,無論是季秋楓還是重蓮,在他眼前皆模糊得沒了輪廓,變得朦胧一團。他聽不到任何聲音,頭暈目眩,一絲力氣也無。
頹軟倒地之前,一抹白影眼疾手快将他攬住,嶽離商努力想要看清,卻被厚重的霧霭遮蔽掩目,竟是一絲一毫都辨不清楚。
舅舅離得那樣遠,當是重蓮罷。
綿綿細雨晝夜不息,嶽離商仿佛變成了一團茶葉,任由指摘,置于鍋爐裡翻騰煎炒。
焰火灼灼,燙的體膚赫赫炎炎,嶽離商揮汗如雨,粗喘大氣:“…他媽的…别攔我!滾開!!”
凡胎肉·體怎受的住這般炙烤,本能所求,亟需得到的,是一絲慰人清涼。
可…是誰将他制住了?
“——滾開!”
“滾開啊!!”
“……”
言話愈加難聽,從單純的“滾開”、“快滾開”,到後邊帶媽帶爺帶祖宗,氣勢洶洶,狠惡厲色,頗有幾分季秋楓的風範。
他的冷言斥語似乎起了作用,縛制一解,幾乎是眨眼便将自己剝了個精光,衣袍繁複層疊,難以拽下的就徒手生撕。
——嘶拉!
房間裡響起一陣衣料撕裂的聲音。
他面前那團魅影巋然不動,觀不清是何表情,但是那若有若無的梅香是清泠祛邪的,以及,顯而易感的霜雪氣息,都叫他忍不住挨靠。
啪!
人還未近,手臂先被重重拍了一掌。立馬印出幾根指痕。
“孽障,醒醒!”
孽障早被烈焰灼得目眩神搖,杏眸微睜,但完全渙散失焦,自然也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百聊春贈香,清發木枝芳。”
绯色梅朵應召而生,自季秋楓白皙纖長的指節落到嶽離商身上。
額心,胸膛,手足,統共六個苞蕾,指頭大小,赤如鮮血,宛如怒燒的烈焰、涅槃的火鳳。紅光縷縷送出,不肖片刻便競相綻放。
“破!”
铿锵破字一出,花托底下錐刺突生,毫不留情紮進嶽離商體膚。
“——唔!”嶽離商悶哼一聲,鋒眉緊蹙,臉頰血色迅速褪盡。
沙礫般的靈流蹿過周身,迅疾霸道,逼着迫着秧人邪氣退離筋脈,最終完全剝離。
沒了亂竄的邪氣,嶽離商稍微平靜,不再扭動如蛆,但焯燙的溫度僵持不下,梅花甫一抽·離,他便朝季秋楓撲了過去。
熱,還是好熱……
季秋楓将将收回血色盡褪、白若玉砌的梅朵,冷不防被攬住了腰身,他先是僵滞片刻,而後金剛怒目,狠狠将人扯開,一掌拍至嶽離商胸膛。
“舅舅,我疼……”嶽離商下意識喃喃,頗有些小兒委屈撒嬌的意味。
無論何時何地,或喜或憂,他腦海裡第一個蹦出的人總是季秋楓,難受時更是如此。一個經年常伴的人,光是想起名字便能拂去焦躁,叫他安心。
胸膛之上淡淡的绯色梅朵很快與嶽離商融為一體,化成了一抹形狀好看朱砂痣。
這張臉略微泛白,薄汗遍布的額下是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幾許水汽朦胧氤氲,碎出幾顆零星,像極了一個人,俊朗如初起朝陽,顧盼生輝,比他不知好看多少。
然而,卻也十分可憎,特别是季秋楓一想到之前發生的那些事。
他怎麼忍也忍不住,覺得惡心,難受,後怕。
借着祛邪之名,他手起刀落将人拍暈,三下五除二丢進冰涼的浴桶裡。
窗扉由冷風敲開,新雨之後,飄進來的是清新鮮香的草木氣息。嶽離商凍的嘴唇微紫,趟出浴桶急忙關上窗,然後縮回被子裡。
阿——嚏!
長長的一個噴嚏之後,似乎沒那麼冷了,但他也不負所望的染上了風寒,不是特别嚴重,但足以叫人提不起神,整日難受。
重蓮推門進來時他仍縮成一團,裹在被子裡,隻露出一顆小小的腦袋:“……師兄,要啟程了嗎?”
腦袋昏沉,言完又打了個噴嚏。
“不是,師尊讓我來的。”他見一地狼藉,面色略微變化一瞬又恢複過來:“…你身子不适,要下樓吃飯嗎?或是叫人送上來?”
頓了頓,又道:“還是算了,我去給師尊說一聲,給你抓藥……”
嶽離商迷糊的道了聲:“好,多謝師兄。”
而後重蓮講什麼他就沒聽見了,腦袋沉如一團漿糊,搖搖欲墜昏睡過去。
說來奇怪,一連兩日他都沒見到季秋楓,病中是無力管轄,用完藥又睡過去,什麼時候吃飯,天亮天黑他都不知曉。直到今日初愈,腦子明晰他才問:“我舅舅他……”
重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而後溫和一笑:“悄悄告訴你,師尊還未起。”
嶽離商看了看窗外,複看了看重蓮,杏眸裡滿是不可置信。
快巳時了,不符合常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