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祖母那裡可要去知會一聲？”裴琏問道。

“無礙，”柳曼凝說：“從前我做的事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算過去，如今姑母年事已高，有些事就不用去叨擾她了。”

這些年柳曼凝一直保持着溫婉與不争不搶的形象，不僅應對着燕如煙仗着與燕南煙的姐妹關系而越過自己奪了管家權，還要忍受着裴老夫人明晃晃向着燕如煙的偏倚。自裴琛留洋後燕家如日中天，她眼看着燕如煙在府中如何作威作福，甚至還主動避其鋒芒，更加助長了燕如煙的氣焰。以至于在沈玉枝入府後，燕如煙更是擺足了架子拿喬，在新人敬茶時故意百般刁難。

可她想起那日沈玉枝敬茶之時，跳出來刁難人的明明是燕如煙，但柳曼凝确信看見了沈玉枝面向自己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戒備。

柳曼凝曾疑惑過原因，但很快便将那一瞬的異樣抛在腦後，因為這沈玉枝事事謹慎，不僅滴水不漏還頗得裴老爺賞識。柳曼凝還沒決定出手，燕如煙已經嫉妒的發狂，她明目張膽地劃掉沈玉枝的月銀吃穿，本以為這樣便能引得這出身低微的認錯服軟。

但這世間真是一物降一物，燕如煙前腳差人送去熱馊了的剩飯，沈玉枝後腳便聘聘婷婷地去書房找裴老爺訴苦。他人也不說話，隻将那碗馊飯放到裴老爺面前默默流淚，待出門時手上便握了四五間鋪子的地契。

這是從未有過的先例！無論燕如煙如何跳腳，沈玉枝隻要柔柔弱弱地落兩滴淚，向來不喜内外家事牽扯的裴老爺便整日帶着這位玉姨娘出席商會。人也從剛入府時營養不良的小白花換了一個樣，直直變成盛開到極緻的繁複牡丹。

不管燕如煙如何拿起石頭卻砸了自己的腳，柳曼凝隻擔心沈玉枝的肚子争不争氣，她想過用那些專治于女子的寒毒手段，但奇怪的是，即使回禀的人說親眼看着玉姨娘将摻了寒毒的食物吃了下去，第二日沈玉枝仍風姿搖曳地沒有任何症狀。

既然等兩年也沒半點動靜，柳曼凝隻當沈玉枝體質好些外表看不出來。不過待她終于要安心收網之時候，誰能想到沈玉枝竟在她面前表現出了疑似懷孕的迹象！

此時柳曼凝表面上雖波瀾不驚，但她此時已經顧不得再确認太多，于是當即便決定動手。她在燕如煙哭暈過去時搶先與管家敲定今夜守靈的人選，本該府中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場面被柳曼凝兩三句話便簡單打破，令她意外的是，管家竟也同意了自己的安排。

這一切順利地不像話，柳曼凝甚至已經想好第二日聽聞沈玉枝殉情時自己需要做的表情，可當她第二日醒來時，得到的隻有玉姨娘不在卧房而出現在祠堂裡無從下手的失敗消息。

無礙，柳曼凝安慰自己，她看着水銀鏡子中的容顔，這麼些年都能等得，怎麼這一個白日就等不了呢？

但是沈玉枝像知道了什麼一樣片刻不離祠堂半步，甚至還直接住到了裴安的小院裡，柳曼凝面無表情地聽完丫鬟的禀告，保養得當的指甲已經将掌心扣出泛白的月牙。

她本欲強壓下心中急切細細謀劃，直到沈玉枝今日的暈倒才讓柳曼凝确定要立即動手：“本來竹心還有其他用處，但這次機會難得，拿出來對付沈玉枝也不算虧。”

裴琏低頭稱是。

他欲要離開院子，可眼前浮現起沈玉枝淡然精緻的側臉，同自己說話時的軟語，還有那旗袍下若隐若現的姣好身段。

裴琏轉身的動作一滞，他揣摩着母親的臉色，猶豫再三終于問出自己憋在心中的話語：“玉姨娘肚子裡若不是裴家血脈，那該如何呢？”

“我兒心疼了？”柳曼凝眼睛一橫便知道裴琏安的什麼心思，她重重地哼了口氣：“就知道她是個狐媚子。”

“不管她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不管她有沒有偷吃，現在這孩子隻能是我們準備好的‘奸夫’的種。”

“你若真喜歡，待将她孩子打掉之後把人往别院裡一扔便是了。反正那沈玉枝出身煙花之地，厭棄後母親再為你相看個好人家的女兒。”

柳曼凝見裴琏仍低頭不語，于是清呷了一口已然涼透了的茶，隻道了一句：“不過按照裴琛的性子，應該是留不下命來。”

她說完後便擺擺手示意自己困乏，裴琏當即便告退，他走出小院後沒有立即離開，反而在門口駐足，轉頭往裴安院子的方向看了一會兒。

裴琏腳步微擡，在空中停了半刻，終究還是沒走過去。

此時裴安的小院裡小桃正着急喚着沈玉枝的名字，仰躺在錦被裡的沈玉枝則緊閉着雙眼，渾身浸滿如水冷汗。

013在床帏之上不安地飄來飄去，沈玉枝隻覺自己順着綠光明滅的指引睜開了眼睛，可他露出來的黑沉瞳孔中沒有半點光亮。小桃忙俯身貼在他耳邊喚姨娘醒醒，可他覺着小桃的聲音似乎在極遠處朦朦胧胧地聽不分明。

沈玉枝再次昏昏沉沉地阖上眼睛，放任着自己陷入黑暗。他一會兒夢到莊嚴的裴府大門，一會兒又夢到漫天絲竹彩綢的小時候，一會兒又夢到自己被裹在一個充滿着母愛的、香香軟軟的懷抱裡。

他滿足地發出一聲喟歎，身上多年的疲憊在那懷抱中一掃而空。

此時的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的玉姨娘，也不是什麼沈玉枝，他不知道什麼裴家也不知道什麼柳家，他隻知道自己又是那顆青澀的、被愛着的小荔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