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隻要談到沈鹂,所有人都會搖搖頭,然後随風歎一句可惜了。
沈鹂本是秦淮名極一時的歌女,最當紅時甚至還登過大頭報,雪花報紙洋洋灑灑從南一路飄至北城,引得不少人慕名至南城聽沈鹂唱戲,半邊紅紗牡丹攏住烏發,精緻淡唇啟合便赢得滿堂喝彩。追求沈鹂的人能從南城排到西洋再兜個圈兒轉回來,可美人一顆紅鸾春心正正好好落在專門從北城趕來捧場的俊美少爺身上。
就在二人約定好終身之時,得知家中突遭變故的少爺着急返回北城,沈鹂因擔心也跟着一同連夜北上,結果在進城前遭到山匪劫殺。夜濃如墨将驚叫罪惡盡數遮掩,隻留下滿地血迹與被扔到青樓門後奄奄一息的沈鹂。
她身上已然沒有一塊好肉,皮開肉綻的傷口上盡是肮髒的土塊砂石,裸.露之處甚至還有被馬蹄狠狠踩踏過痕迹。老鸨嫌晦氣抽出手帕捂住口鼻,她剛想喊人過來清理,卻在看見沈鹂面容的瞬間決定把人留下來。
“這不是報紙上照的那個?”老鸨眯着眼睛回憶,眼角的褶子直擠得堆在一起:“叫什麼鹂什麼鳥的?”
說是要找人救治,其實就是将人草草包一下丢到客房聽天由命。不知該說沈鹂是否命不該絕,她昏迷了三日後頂着高熱幽幽轉醒,明明醒來卻呆呆傻傻地不認識人,也不會開口說話何況唱曲兒,沈鹂隻會縮在牆角呆呆的流淚,隻會在老鸨指揮着讓龜公上去抓人時驚恐掙紮,瘋狂架勢竟唬得幾名龜公一時不敢近身。
青樓裡折磨人的法子有許多,對一時認不清形勢的便是綁起來,再怎麼硬氣的人打上幾日也就從了。偏偏沈鹂這樣已經崩潰心死的不能硬來,容易直接将人逼死染上一身腥。老鸨不甘心放棄一顆這麼好的搖錢樹,她隻能揮退龜公關上門,吩咐其他女人不得靠近這間客房也不得向沈鹂搭話,就連廚子也不許往這屋裡送飯。
“好好兒餓她幾天,就是再瘋的人都得給我老老實實的。”
噱頭已經發出去,老鸨直接将人洗涮幹淨挂牌接客,沈鹂整日渾渾噩噩不知東西,眼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直到一陣劇痛将沈鹂四散的神魂拽回軀體,待老鸨猛地推開房門之時,自江南來的鹂鳥渾身青紫可怖,正抱着被衣物裹住的嬰兒坐在一灘黏膩血泊之中。
“是個女兒。”
沈鹂抱着孩子的指骨收緊,在門口衆人看不到的角度死死護住這由各式衣服搭成的臨時“襁褓”。
老鸨不疑有他,畢竟她也在賭沈鹂生下來的是個女孩。如今北方幹旱,北城外二十裡地處民不聊生連飯也吃不上,生個男孩有什麼用,等過個幾年就連人伢子都不願意收男丁。
而女子便不一樣,隻要自小好好養在青樓學藝,再留有沈鹂一半身段美貌,老鸨甚至能想到自己賺得盆滿缽滿數銀票的模樣。
她邁着小步疾走上前,用那上三白的吊眼撇了一眼沈鹂懷中的“女嬰”,剛生出來的嬰兒臉上還面皮微紅皺皺巴巴,可隻要注意到那雙即使緊閉也能看出來随了沈鹂的眼睛,便知這嬰兒長開後必定傾國傾城。
老鸨這才滿意地離開,她吩咐人關好沈鹂房間的門窗防止她落下月子病妨礙自己賺錢,又讓廚房煮了碗稀稀的紅糖雞蛋端到沈鹂面前。
一碗紅糖雞蛋怎麼夠營養呢,沈鹂沒有奶水,又請不起奶娘,往日青樓裡對她多加照顧的姊妹便東拼西湊出城買了些牛乳來。北城商店裡有不少自西洋進口的新奇玩意兒,可那名為奶粉的東西是上流社會裡的少爺才能喝得起的東西,還有麥乳精,隻小小一桶便要人十幾塊大洋。
老鸨說這孩子生下來就是個讨債的主子,沈鹂隻熱着廚房留下來的米湯不說話,老鸨沖地上啐了一口說趕緊養大,待一成年就出去挂牌。
沈鹂時常坐在向南窗旁,一邊梳頭一邊輕聲哼着熟悉又陌生的唱詞,躺在襁褓中嬰兒睜着黑白分明的瞳仁聽她唱,聽着聽着就安靜将自己哄睡着了。
有曾經的恩客帶來了南城的荔枝,沈鹂瞥了一眼便拿去分給青樓裡幫助過自己的姊妹們。素手執起一顆猶滴着清涼水珠的荔枝逗小孩,荔枝轉向哪裡,嬰兒烏溜溜的大眼睛便看向哪裡,兩個月大的小孩竟還懂得要在荔枝靠近的時候再伸手去抓。
見狀,有人半開玩笑道:“我記得姐姐還未取名,既然孩子喜歡,小名便叫小荔枝好了。”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再長大些,青樓裡的姐姐們便會摸着小荔枝的臉蛋兒念這句詩。煙花中人大多不曾識字,隻有一兩樣樂器手藝傍身,自然也不知這句詩的意思,隻知道難得又漂亮的便是頂好的東西,就比如說這緊緻修身的旗袍,還是老鸨花大價錢從裁縫鋪子裡弄來的時新貨。
這些日子的北城漸漸邁開步子追上南方風尚的進程,許多鋪子開始向南方的式樣轉型。顯貴家的小姐們紛紛穿着上門定制的旗袍,撐着蕾絲花邊的小洋傘上街。待到街邊一看,放眼望去盡是玲珑曲線的好風景。
老鸨同樣觀望了許久,本猶豫着要不要入手的人想到報紙上沈鹂穿着旗袍那萬人不可及的風情,便也咬咬牙帶着人去搶購。
不過這牙是咬了,資金卻不足,老鸨挨個兒将适合各自身量的旗袍一條一條發過去,輪到小荔枝時,放到手裡的卻是兩條明顯大了一圈的小旗袍。
“小孩子身體長得快,穿那麼合适做什麼。”老鸨吊眼一斜,粗粝手指用力抹過小荔枝逐漸長開的面容。
此時小荔枝的臉上已經漸漸有了顔色,不看别的,單那雙眼睛便完美繼承了母親,無妝而紅的眼尾時刻帶着一股子勾人的妩媚。
然而也正是這雙眼睛給他與沈鹂帶來了許多麻煩,不少喝得醉醺醺的恩客在見到他的眼睛後目露淫.光,猥.瑣的目光自上向下地打量着這顆青澀的荔枝,渾濁的眼珠惋惜過他毫無起伏的胸前,又流連于他在旗袍包裹下愈發顯得盈盈一握的腰間。
這時沈鹂便會擋在他身前,用柔弱的身軀為她的荔枝撐出一片小天地。自所有人都穿上旗袍待客後,于北城風雨中搖搖欲墜的青樓便起死回生,不少自南城而回的賓客日日前來捧場,是也此等場景幾乎每日都會發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