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日,一位姓柳的老爺慕名來到了青樓,進門便點名要沈鹂露面。
或許隻有二人知道為何沈鹂在見到柳老爺腰間的玉墜時害怕驚叫出聲,反應大到一把扯過小荔枝護在身後。
面白無須的柳老爺見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說道你曾在哪兒見過這東西?他沒等沈鹂解釋,直接舉起旁邊的八仙椅重重向她砸去。眼見着那堅硬木面要砸到沈鹂頭上,沈玉枝直接掙開沈鹂的保護用手去擋,好好一隻手被中年男人被砸地扭曲變形,不敢想若正正好好地砸在腦袋上,沈鹂豈不是會當場嗚呼。
沈玉枝的右手至此落下了病,不光再也碰不了琴隻能做些端水擦桌的低等活計,每到陰天下雨前一日整隻手還會鑽骨地痛。不僅如此,得罪了柳老爺後沒人敢上趕着觸黴頭,再加上連年大旱終于壓得流民崩潰,不少人連生存都成了問題,怎會有閑錢光顧青樓作樂?
種種驚吓與重擊之下,沈鹂一病不起。
這些年的清明仿佛是上天慈悲讓她回來救沈玉枝的命,沈鹂開始回到最初的狀态,她時常看着沈玉枝的側臉出神,口中喃喃哼些情啊愛啊的戲文,待他湊近時又閉上幹涸的嘴唇不說話。
如今無錢無米無藥,沈鹂的身體很快便弱到起不來床,沈玉枝在天沒亮的時候便候在城門口,隻待一開城門就匆匆趕到施粥鋪子前排隊。
北城外的情況比城内嚴重許多,沈玉枝緊趕慢趕到粥鋪前時已經排了很長的隊伍。在等夥計們把粥熬熟的功夫,有幾人唠起正在粥鋪内監工的裴老爺。
裴老爺是北城有名的善人,前些年北方剛開始大旱時便開倉放過一次糧,今年裴夫人有喜,裴老爺又親自去江南收糧運到北城,在此赈粥為夫人祈福。沈玉枝聞着饞人的熱騰米香,他微微擡手捂住咕噜咕噜的肚子,豎起耳朵将他們的話記在心底。
嗯,裴老爺是個心善的大好人。
待終于輪到他上前時,沈玉枝不敢多說話,隻低着頭雙手捧着大白碗往前遞。在裴鴻祯眼中,面前怯生生瘦小的女孩穿着不合身的旗袍,未經保養打理的斜紋鍛料皺皺巴巴地裹在身上,即使她低着頭,也能從發絲間瞥見那張在人群中過于出衆俏麗的臉蛋。
裴鴻祯一眼便知這小女孩出身煙柳,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隻覺可憐,但天下誰不可憐呢,裴鴻祯救不了天下人,他隻能盡力将手裡拿着的長柄大勺伸到鍋的最底部,滿滿舀了一勺沉在鍋底的黏稠白粥。
這一勺米又多又稠,舀到碗裡時甚至沉得沈玉枝的雙手一抖。
小女孩是個機靈的,她擡起眼無聲地向裴鴻祯說謝謝,“快回去吧,”裴鴻祯揉了揉小荔枝的頭發,又找人拿了塊布遞到他手裡:“記得誰也不給看,待到家了再揭下來。”
沈玉枝聽話地拿布蓋在碗上小心捧着往回走,即使白粥很燙也不敢放下來休息。回到房間時沈玉枝的手已經被燙地紅痛,他隻粗粗借着洗勺子的水流沖了沖手,便立即坐在床邊将粥一勺一勺地喂給沈鹂吃。
沈鹂隻吃了幾口便搖頭再也不吃,她半靠在床上看着沈玉枝接着她吃剩的粥米狼吞虎咽。沈鹂忽然擡手碰了碰沈玉枝的側臉,像在透過他望着另一個人。
“你的眼睛像我,輪廓最似你父親。”她撫上歪歪扭扭攏着枯黃頭發的素銀钗,将它取下後重新簪在沈玉枝烏黑的發頂。
沈玉枝十一歲的生辰便是沈鹂最後一日清醒的時光,她破天荒地有了起身的力氣,拿了最後藏在床下的碎銀牽着沈玉枝上街。她花光錢給沈玉枝買了一小塊品相稍差的奶油蛋糕,還在回來的路上買了一碟新鮮的南城荔枝。
沈玉枝天真地以為沈鹂好了起來,他忍下腹中饞蟲将那一小碟荔枝放在櫃中等她身體好後一同享用。可回光返照能強撐多久呢,沈鹂的額頭滾燙,晚上就開始躺在床上說胡話,她再沒力氣睜開眼睛,隻翻來覆去地唱着同一句戲文:
“惟願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
沈鹂唱罷便撒手人寰,将沈玉枝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沈玉枝終于想起來這是她抱着自己時常哼的曲調,他怔怔地給沈鹂蓋上被子,又摸摸她消瘦凹陷的臉頰。
沈鹂死了,死在北城的秋日。
昨晚才下了場小雨,今早趕路的人便要抓緊了衣衫,青樓大門緊閉,一卷草席裹着人從後門走出。天色陰沉卻無人為她哭泣,隻有沈玉枝幹着眼睛為她找了個小土坡。
沈鹂風光又潦倒地活了一輩子,到頭來開竟沒什麼能一起在土中相伴着長眠的東西,沈玉枝繃着臉,右手痛到舉不起粗鐵鋤頭,他隻能蹲下身用手抓着冰涼的泥土一點一點挖了個坑,将那小小的、四方的骨灰盒子埋進去。
老鸨的人猶在身後監視着他的動作,沒了沈鹂,隻待沈玉枝長成便立即挂牌拍賣。沈玉枝被帶回青樓,他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睡了一覺,窗外一聲驚雷巨響捅破了天,滂沱大雨便從洞口盡數傾瀉。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沈玉枝站在沈鹂經常坐着的向南窗邊,靜靜望着這場北城大雨。
街旁招攬客人的燈籠在風中搖曳,路上沒有一位行人,他正要伸手放下支着窗框的木杆,一道清瘦的身影闖入沈玉枝的視線。
被大雨淋透的學堂襯衫正緊緊貼在少年身上,身後鬼鬼祟祟地跟着一個漆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