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此之前,他當然要先去見謝绯一面。
漆黑的房間被屏風隔開,悠悠的檀香缭繞在空中。
謝绯被簡單收拾了一下。
水沖幹淨身上的髒污,該包紮的傷口包紮,再穿上勉強得體的衣服,才能送到局長面前。
二把手看着屏風後坐的端正的身影,問他:“你怎麼想的,來特管局找我們?”
他應該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特管局的頭号通緝犯,也知道自投羅網的後果。
可這人還是毅然決然來了,還是光明正大的走進來的。
有些讓他無法理解。
沒等謝绯煩躁的想好回答,門在此時被踹了一腳,外頭響起陸吾不耐煩的咒罵聲:“死相柳,開門。老子讓你随便把我扣押的人帶走了?”
随即“砰”的一聲,房門被踹開,房間再次被光芒侵占。
相柳深吸一口氣,側頭看向門口處。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已經被停職了吧?”
“那也不影響我在離開前把犯人交給局長,親自做好交接工作。免得有些人越俎代庖,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陸吾這番話又把相柳氣的夠嗆。
某個聽了全程的人倒是很樂得見到這一幕,眉眼彎彎的看向那邊盡管身上都是傷了,仍舊笑得肩膀聳起。
“繼續啊,怎麼不繼續了?”
他最喜歡看狗咬狗了。
相柳鐵青着一張臉,揪着謝绯,在陸吾的注視下親自去請局長。
走到光裡時,謝绯才能看清相柳的全貌。
他相貌奇醜無比,簡直是臉歪眼斜。青黑色的嘴唇厚而肥大,眉心的九顆環形黑痣顯得醜陋,與風流倜傥的陸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注意到他的目光,相柳很是敏感的呵斥道:“看什麼看?”
陸吾不合時宜的嗤笑一聲,氣氛頓時更加劍拔弩張。
相柳是知道自己的醜陋的,即使身居高位,仍舊避免不了經常看到很多人帶有同情或驚奇的目光。
這種敏感促使了悲觀,以至于他現在有些惱怒的看着謝绯,眼中閃爍着複雜的光輝。
被扣押在原地,渾身的傷口在寒風中刺痛的謝绯,卻莫名側頭看過來:“我覺得你,比陸吾帥多了。”
到底還是怕了嗎,所以才會用這種虛僞的話服軟。
相柳内心憤憤的,一是看不起他毫無尊嚴的虛僞,二是為自己再次聽到這種太過虛假的話語而感到憤怒。他最煩别人拿自己的長相說事。
卻見他突然擡起手,指向自己衣領處:“你有個女兒,還把她的貼紙放在自己衣服上。你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又看向陸吾,“跟這種情感漠視的怪物不一樣。”
陸吾抿了下唇,嗤笑着握緊了拳頭:“油嘴滑舌,你以為到了局長那裡,會比在我這好過?”
“無所謂,在哪對我來說沒區别。”謝绯主動往相柳身後站去,“而且,我隻相信自己的直覺。”
出乎意料的,相柳在短暫怔愣後,下意識擡手将人籠絡到自己身後。再擡起頭時,看向陸吾的眼神更冷了些:“你已經被停職了,局長那邊要怎麼做輪不到你來管。陸吾,你别忘了,雖然總部仍舊是跟其他分部一樣的上下局内制度。但其實按照軍區來算,局長的職務堪比司令,而我身為副司,是要比你高一級的。”
官大一級壓死人,隻是相柳以脾氣古怪但悶葫蘆著稱,也從不拿這個壓人。
此時他搬出來自己的職位,就是讓陸吾趕緊滾。
陸吾搓了下手指,“倒是我這個分部的管理人不懂事了,春城的手伸不到總部,我懂。隻是你也小心點,别被人一句話霍亂神志了。”
“輪不到你管。”相柳按好了人,浩浩湯湯的離開這裡。
又穿過不知道多少個回廊,走到處假山精美,鋪滿梅蘭竹菊的雅園。他才松開按着謝绯的手,面無表情的說道:“局長就在前面的房間裡。”
謝绯的視線在雅園裡昂貴的蘭花等環視一圈,又看向池子裡純白的一條條遊魚,冷聲評價道:“民脂民膏搜刮不少啊,特管局這些年還真是發達。”
相柳摸了下鼻子,猛地推了他一把:“少廢話,快進去。”
直到少年倔強桀骜的背影随着門檻上的吱呀聲消失,他才頓了頓,走到水池邊,看向裡面昏暗的倒影。
他的衣領上貼着一個小小的粉色公主裙貼紙,象征着年幼的女孩最向往的東西。他也,的确有一個四歲的女兒,正是剛啟蒙咿呀學語的階段。
可這不是他女兒貼的。
貼紙來自于他昨天認識的一個小女孩,是作為新覺醒的重點研究對象送往東城的總實驗室。
在将她押送進實驗室之前,因為路程颠簸她實在吐的厲害,相柳的下屬開了窗通風散味道,女孩餘光瞟見路邊的小攤,側過頭脆升升問他:“叔叔,我很乖很聽話,那可不可以滿足我一個小小的心願。”
相柳想起自己的女兒,才點頭:“你想要什麼?”
同樣的年紀,他家裡給女兒堆滿了粉色的玩具和娃娃。
眼前的女孩卻小心翼翼指着外邊:“我想要那一張貼紙。”
小攤将貼紙幾張合一,不能單賣。可相柳拿過來時,她仍舊小心翼翼的隻從中抽取了一張。
上面有璀璨閃着光的下午茶,有小貓圖案的奶油蛋糕,蕾絲繁複的粉色裙子。
她把玩着貼紙上的一切,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燃起火柴那般,貪婪的在狹小的車廂裡沉浸在其中,好像真的就此做了個公主一般的夢想。
眼前的一幕讓他麻木的心有些許刺痛。
他知道不多時,實驗室上空會響起女孩痛苦的尖叫。
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這裡又會有一條無辜痛苦的亡魂。
可相柳也清楚的知道,如果不穩穩立足于這個位置,那麼被送進去的就可能會是他的女兒。
所以最後,他神情幾乎沒有變化的将她送了進去,又乘坐押送的車離開。
隻是他并沒有想到,在分别之前,女孩将她認為最貴重,也是最喜愛的裙子留在了他的衣領上,僅此而已。
相柳愣愣的看着水中相貌醜陋的自己,又想起謝绯方才的話語,緩慢的将衣領上的貼紙撕下來,攥在手心。
雅園内的山水風景怡然,而房間之内檀香缭繞,似乎真正的硝煙才剛剛開始。
然而謝绯深呼吸後,穿過屏風進入後方時,卻隻得到對方一個淡然的招呼:“坐下吃點東西,不着急聊。”
桌上擺着原本的世界各地才有的美食,油滋滋的五花肉浸透了湯汁,焦脆的外殼卻又是金黃色,看的人食指大動。
謝绯卻很清楚的記得自己來這裡的目的,開門見山的說:“我知道山海神卷的秘密,隻要你能讓我見到溫佑,我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在聽見“溫佑”二字時,正對面的蠱雕微微愣神,仿佛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
不過他很快調整好情緒,将那一碗鹿茸湯就這麼推過去,抿茶的唇角輕輕揚起:“我說了,先吃點東西,我們不急着談這些事情。”
毫不留情的将食指按在湯碗邊緣,直截了當的推回原處,謝绯神色冷漠的拒絕了他的邀請:“沒有胃口,我想見溫佑。”
空氣安靜了一瞬,蠱雕擡起頭來,長而潔白的睫毛顫了顫,頭上畸形的四角連帶着五顔六色的羽翼下垂,顯露出他的不悅。
“不餓?怎麼會不餓呢。我可是聽相柳說,陸吾将你關押起來折磨了月餘,期間隻用湯水維持你的生命。你卻是對這一桌子飯菜置若罔聞,一心隻想見一個人啊。”
謝绯仔細觀察着蠱雕的神情,琥珀色的瞳孔閃爍着,卻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堅定:“我要見他。”
“還真是倔強啊。”
幽幽的歎息了一聲,蠱雕擡頭看過來,第一次正視這個主動找上門來,即使被百般折磨也格外堅持的少年。
“我能理解你想要找到他的決心,但是很遺憾,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一個殘忍的事實。”
這句話使得謝绯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緊張的瞳孔圓睜。
蠱雕抿了下嘴唇,疏解着又張開,似是很無奈的說道:“你也是了解他的,溫佑對特管局的忠心無需多言。可是在前往東城的路上,溫溫貓咖的隊伍遇襲,分部部長溫佑和所有員工都不見了蹤影。現場隻殘留了火球襲擊撂翻的房車和巨大深坑,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被帶走作為人質,還是已經遭遇了不測……”
“不會的。”
沒等他話語落音,謝绯立刻打斷了他,“他不會有事的。”
那個溫潤如玉,從來都體面妥帖的人,怎麼會就這樣離開呢。
謝绯焦急的站起身來:“你們有去找過嗎,有掌握什麼線索嗎?我可以幫你們開啟山海神卷,但你們得幫我找溫佑。”
提及“山海神卷”,蠱雕的身子堪堪頓了下。
将手中茶杯放下,他這才同樣站直身體,眸光帶着審視:“看來你也知曉,山海神卷的秘密。傳聞中掌握神卷着可統治變異發生後的世界,你真的願意幫我?”
謝绯煩躁的抓着頭發:“我不在乎誰得到山海神卷,也不在乎誰主宰世界,我隻想找到溫佑。就一句話,你同意這筆交易嗎?”
近乎沒有過多的猶豫,蠱雕笑着伸出了手:“成交,我的鑰匙。”
特殊管理局一夜之間流傳了諸多消息。
譬如那位掌管空間的大人似乎因為殘暴被離奇停職,近來總表達着不滿,可惜無人在意。
又比如總部的核心部分,憑空來了個手握大權的貓系變異者。他的一夜之間從階下囚一步登天,似乎跟他的身世有着某種關系。
輿論正中心的人此時對流言蜚語卻不甚在意,隻泡在鋪滿藥水的浴桶中,猛地側頭看向屏風後耳尖顫動的漆黑身影。
短暫的警惕和戒備後,熟悉的氣息又讓他猛地放下心來,不過随即又帶上一絲疑惑。
“是你。”
偌大的房間頃刻間籠罩上宛若屏障般的濃重氣息,将屋内的一切都與外界隔絕。
直至翌日清晨,雅園内的水流再次淙淙流動,謝绯才從已然涼透的浴桶中走了出來,冷漠倨傲的臉上盤旋着揮之不去的寒意。
蠱雕手下的人敲響了門:“謝大人,局長問你今天有沒有做好前往塔亞島的準備。越來越多的人産生變異,各地的暴亂也在繼續,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隻有擁有絕對的力量,他才可以救下更多人。”
指尖撫平緊皺的眉心,謝绯點頭:“走吧。”
像往常那樣,他随意套了件深灰色的暗色調大衣,收斂了身上作為變異者的特征。使得少年氣的外型,看起來更顯得死氣沉沉的成熟一些。
他們在渡口登船,穿過海面的風前往那個充滿神秘和恐懼的島嶼。
登上島時,不少特管局的的人都曾聽說過前輩在這裡殒命的可怕事迹,故而緊張的眼神左右亂瞥。
謝绯則很是平靜,低頭看了眼手表上轉動的指針,便率先向前走去:“抓緊時間。”
深深看了他一眼,蠱雕微微彎起唇角,帶部下一同跟上去。
隻要今天能成功用謝绯開啟山海神卷,此後世間,就真的再無一人可以忤逆他了。
而對于謝绯來說,自從離開溫佑後,他的世界更像是虛無的。
他腳下踩過堅硬古舊的石磚,餘光掠過設計繁複的壁畫虛影。
七竅五官能感知到的這個世界,更像是虛假的。
直到,那扇厚重的石門在眼前開啟。
作為特管局隊伍裡處于領導者地位的人,他近乎是首當直沖的感受到了那股猛烈襲來的熟悉氣息。在心裡密密麻麻的散開,帶來酸楚的揉碎了的疼。
他看到了纏繞在一處的伏羲和女娲,帶着冷漠的神性。
看到了頭頂裂縫灑下來的金色的光輝,正好照亮了神的石像,也正好落在那邊背對着他的青年肩膀。
他看見那個青年,似乎也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所以腳步頓了頓,遲疑的轉過半邊身體。
那雙綠色的幽深的瞳孔,與他下意識的對上了視線。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瞳孔猛烈的震顫,心跳幾乎在此刻趨于停止,卻又立刻急速瘋狂的跳動起來。
腦海裡都是迅猛的心跳席卷的聲音,卻又很快随着周遭一切遠去。
于是眼中,耳中,七竅之中,甚至腦海和意識之中,很快從虛無變成了滿滿當當屬于那個人的世界。
時間在此時是停滞的,為他們的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