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速度很快,在姐姐還在細細折紙的時候,她已經做好了第一個,隻是很不注意細節,力氣又小,風車歪歪扭扭的。
謝知秋餘光瞥見,問她:“要我幫你調整一下嗎?”
“不用!”
知滿豪氣地道。
說着,她吸了口氣,對着風車一吹,風車呼啦啦地轉出來。
她歡喜地擡頭看向姐姐,臉上滿是自豪的燦爛笑容:“姐姐你看!能轉!沒掉!是好的!”
謝小姐抿唇,露出一個難以覺察的淺笑。
知滿粗心大意,沒注意到姐姐對她笑了,一門心思又紮進手工裡。
她學會以後舉一反三,沒多久就用多餘的材料,大大小小做了十幾個小風車,有些她還修了邊角,讓風車看起來是不同樣式的。
材料用完後,溫解語将她自己做的風車、大女兒做的漂亮風車還有小女兒的十幾個奇形怪狀的風車都裝飾到窗外。
風一吹過,十多個大大小小的風車就一起呼啦啦轉起來。
知滿手裡攥着一個自己做的風車,高高興興地在院子裡瘋跑,一邊跑一邊叫:“啊啊啊!姐姐看我,我跑得好快!啊啊啊啊啊!姐姐!你也過來!和我比賽誰尖叫叫得響吧!”
謝知秋在窗邊看書,聽到妹妹的聲音,擡起頭來,還未回應她,卻聽到一聲怒喝——
“成何體統!二小姐,你這樣一邊跑一邊叫,還有個女孩兒樣嗎!”
知滿被這樣大吼一聲,腳下一滑,頭撞到院中的花盆,額頭紅了一大塊,還摔得滿身泥。
謝知秋同被這呵斥聲吓了一跳,順着聲往外看去——
先前出聲斥責知滿的,是謝家一位姓紹的老嬷嬷。
她當年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鬟,如今年紀也很大了,平時都陪祖母生活在宅院深處,鮮少到這裡來。
眼下,紹嬷嬷既然會出現在此處,那麼就說明……
隻見小院外,祖母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
祖母被紹嬷嬷攙扶着,蒼老的面容冷冰冰的。她的視線落在知滿身上,眼底并無慈祥之色,反而因為知滿先前不莊重的行為,顯得有些不滿的樣子。
祖母自己并未說話,但紹嬷嬷會出言訓斥小姐,顯然是祖母本人的授意。
溫解語見女兒摔跤,連忙小跑過去,将無措的小女兒扶起來,拍拍她身上的沙土。
溫解語見是婆婆到此,暗吃了一驚,但還是解釋道:“母親,滿兒年紀還小,由着她玩兒罷了,我看着的。”
老夫人沒說話。
反而是紹嬷嬷回過頭,去看老夫人的臉色。
見老夫人面色并未緩和,紹嬷嬷便對溫解語道:“二小姐現在年紀尚小,這麼瘋還沒什麼,可若是大了還這樣,今後還怎麼嫁人呢?她嫁出去若是出了差錯,丢的可是咱們謝家的臉。
“夫人平時對兩位小姐,還是嚴格些好。大小姐端莊,不用擔心,可二小姐瞧着是個多動的,就怕她心野了,将來也收不回來。”
紹嬷嬷話裡,隐隐有譴責之意。
溫解語一頓,接話道:“我明白了。”
她像是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停留,立即看向老夫人,問:“母親今日怎麼過來了,是有事嗎?”
這時,老夫人方才開口了。
她沉聲道:“有點事,來看看你。”
言罷,她掃了眼院裡的兩個小姑娘,沒繼續講。
紹嬷嬷則貌似有所顧忌,她代老夫人道:“請夫人陪老夫人到屋裡聊一會兒吧。兩位小姐先交由我照看,在院裡稍等片刻。”
言下之意,是祖母有話要單獨與母親說,不便有旁人聽着。
謝知秋有些不安,但眼下她沒有反對之能,隻能安靜地留在紹嬷嬷身邊。
旁邊的妹妹則像是被祖母看她眼神吓到了,縮到姐姐身旁,半天沒怎麼說話,不似往常活潑。
須臾,母親與祖母進了屋,在裡面交談。
謝知秋和妹妹則被安置在屋外,由紹嬷嬷照看。
謝知秋擔心母親,她起先安靜,但過了小會兒,趁紹嬷嬷走神的功夫,她一個人偷偷繞到院子後面,跑到母親與祖母所在的屋外,将耳朵貼在窗下,偷聽裡面的話。
她待的位置不好,祖母和母親說話聲音也輕,她隻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幾句話,内容不太清晰——
“母親,這是……?”
“解語,你是個好媳婦,性子好,平時與望麟感情也好。我知道你身體虛弱,平時也盡量不催你,但你也知道,我先夫去得早,望麟是家中獨子……”
“母親……”
“不是說知秋和知滿不好,但她們兩個女娃,将來能頂什麼事兒呢?”
“我……”
“這是我特意上山尋了名醫,給你求來的秘方。你明日可以找人去藥鋪抓藥,隻要按時服用,三年之内,必能得子……”
“……”
謝知秋蹲在屋外,她靜悄悄得像一團空氣,從頭到尾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
謝老爺興緻來的時候,偶爾會親自檢查謝小姐的功課,有時他心情特别好,還會順便教女兒一些兩位先生不教的知識。
今日,便是這樣一個日子。
他特意将大女兒叫到書房,說要考她有沒有進步,讓她寫幾句詩,而且不能像以前那樣空口說,還得在紙上寫出來。
謝小姐似有些心不在焉,但父親考她,她還是提筆迅速完成了這個任務。
謝小姐行筆流暢、不假思索,仿佛對她而言,這很簡單。
謝老爺看得啧啧稱奇。
謝知秋的字寫得很不錯,遠勝于一般孩童的水平,而且小小年紀作出詩句,竟頗有意趣。
最難得的是,隻要謝老爺出題,她就能當真能在規定時間裡寫出來,且寫得不錯。
謝老爺回憶往昔,猶記自己在先生面前抓耳撓腮半天也寫不出半個字,再看這聰明伶俐的女兒,不由感慨萬千,也愈發驕傲。
謝老爺看着那詩篇,十分自豪,十分欣賞,可品味半晌,他卻不禁惋惜地感歎道——
“知秋兒,你若是男兒該多好。為父此生,便無憾矣。”
謝知秋毛筆一停。
這話,謝老爺已不是第一次說。或者說,每每到這種時候,他總會這麼慨歎一句。
謝知秋問:“對父親而言,我與男孩,真有那麼大區别?”
謝老爺道:“你身為女子,書讀得再多,字寫得再好,也無法像男子一般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啊!”
謝知秋眉頭一蹙,沒有吭聲。
若是以往,她或許會保持沉默,但今日不知為何,她竟像是與這個問題較起了勁,居然刨根問底起來。
須臾,謝知秋又問:“為什麼?女子便考不出、做不了官嗎?”
謝老爺看了女兒一眼,搖頭:“從沒聽說過有女子參加科舉的。再說,若真讓女子當了官,懷孕如何養胎?家中事務、孩子又由誰來操持?為官責任重大,公務又繁忙,小小女子如何承受?男主外,女主内,此乃天理倫常也。”
謝知秋仍擰着眉頭不言。
謝老爺看出女兒似有不甘之色,不由一笑,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還不服氣了?
“知秋兒,你的确聰慧,可也别小看男子,男子要學的東西之深奧,遠不是閨中小姑娘接觸的玩意可比拟的。
“你是我謝家的女兒,的确頗有天資,我也從未放松對你的教育,不謙虛地說,以你之慧,确可勝過大多數凡夫俗子,但若是男兒中的佼佼者,你還差得遠。
“再說,男子中有許多人發力晚,成年後進步才快,你若是非要和男孩較勁,可吃力得很。”
謝知秋沒接父親的腔,腦中浮現出賈先生落榜那日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們口中的功名,就真那麼重要嗎?
說起來,賈先生是男子,但他一生至今也未中舉。
依謝知秋眼中所見,男子中碌碌無為者也是十有八.九,并不見得人人都有出息。既是如此,為何人人都還想生男兒?
她同樣從小讀書,難道果真隻因身為女子,就怎麼也比不過男子?
謝小姐心中滿是疑惑,隻是她長居閨中,性子又偏内向,與同齡人交往甚少,更不要說同齡的男孩。
她對自己的全部認知,都來自于周圍人的主觀評價和世俗觀念。
可是,謝小姐并不信人言。
人言太容易被影響,也太容易編造謊言。
她隻相信眼見為實的結果。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希望有什麼辦法,能讓她以真正公正的方式,與其他人比較一番,稱稱自己的斤兩。
謝小姐嘴唇微抿,認真思索起來。
然而,這個時候,她還沒有預料到,不必她絞盡腦汁,馬上就會有一個這樣的機會,被送到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