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林先生在謝老爺歸宅後,敲開了對方的門。
謝老爺今日做成一樁大生意,心情頗好,遂詩興大發,回家大筆一揮寫了一幅對聯,自覺寫得不錯,正站在桌前欣賞。
他看到來人是大女兒的婦德先生,并不怎麼上心,隻問:“林先生?怎麼了?可是小女的功課有什麼問題?”
林隐素站在門前,先恭敬地行了個禮,方擡步進屋。
她道:“小姐功課沒有問題。不過,關于知秋小姐,老身确有事想與老爺商量。”
“嗯?”
“老身敢問老爺,如此精心教導大小姐,可是對大小姐的将來,有什麼特别的安排?”
“……?”
謝老爺未語,似是對她的說法有所不解。
林隐素安靜地立在屋中,她身姿端正,衣衫整潔,如寒松挂雪靜立。
她沒有急着解釋,反倒不慌不忙地又行一禮,才不卑不亢地道:“老身鬥膽出言……老爺之所以如此看重大小姐的教育,無非是因為不希望謝家的姑娘将來辱沒謝氏一族的門楣,且大小姐聰穎,老爺格外偏愛于她罷了。
“但是,依老身之見,大小姐的界限遠不止于此。隻要老爺妥善安排,大小姐未來能給謝家帶來更大的榮耀。”
“——!”
林隐素的這句話,似乎戳中了謝老爺内心深處的某個位置。
他确實一向覺得,自己這個女兒有點與衆不同,隻是女孩子未來出路不多,他沒想到什麼特别好的安排,便姑且耽擱着罷了。
這林先生主動來提想法,也不是不能聽聽。
謝老爺直起身體,雖沒有完全信她畫的大餅,但似被勾起幾分興趣,道:“你繼續說。”
林隐素緩緩道:“恕老身直言,先前幾回府中有客來拜訪時,老身也有幸見過謝家其他小輩。
“謝家乃是一代書香名門,子嗣自然皆是人中龍鳳。隻是可惜……依老身之見,除了大小姐之外,謝家其他孩童,多隻是中上之才,還遠算不上出類拔萃。
“但大小姐不同……大小姐,身賦之天資,即使在謝氏一族中,也算難得一見。隻要老爺妥善安排,大小姐絕對有機會成為謝家小輩之中,最為出色之人。”
聽到最後一句話時,謝老爺的眼神微微一亮。
不得不說,這是他喜歡聽的話。
謝老爺過往自己在同輩兄弟中并不出衆,又以自己是謝氏一族為榮,生平最怕别人私下議論他不像謝家人。
在培養知秋這件事上,他也的确如林隐素說的那般。
一方面,知秋是他的第一個孩子,難免偏愛些。何況,她幼時那般不愛說話,性子又有些古怪,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也最多。
另一方面,知秋的天賦也是有目共睹的,他自然希望她能知書達理,為謝家、為自己長臉。
但在林隐素向他提起之前,他的野心也就到此為止了,并沒有更大的打算。
最多是偶爾會想想,知秋這般聰慧,相貌又美,若是将來運氣好的話,會不會有機會嫁入高門大戶?
不過,這種事情說不準,也就是想想罷了。他還是更在乎自己在謝家的聲望。
若是真如林隐素所說,能讓知秋成為謝家同輩中最出色之人,那麼于他而言,無異于翻身之仗。
能一口氣扳回他這些年在堂兄弟那裡受的憋屈,對他來說,這比培養女兒本身還要有吸引力得多。
林隐素端詳着謝老爺面上細微的變化。
她看到謝老爺面有斟酌,便知道他已被自己說動。
林隐素趁熱打鐵,繼續說:“此事的關鍵,除了大小姐本身的能力以外,還有一點至關重要,即是‘他人的認可’。
“大小姐生活在閨中,光是家中父母先生知道她聰穎過人,并無大用。
“大小姐作為晚輩,若是在整個謝家沒有話語權,任她再怎麼聰慧,最多從其他謝家長輩口中得一句居高臨下的誇贊,不會認真将她這個小姑娘當回事。
“但是,若是人人都知曉大小姐聰慧,人人都認可大小姐才華罕見,今後每當提起謝家,世人第一個便想起大小姐的名字,讓其他人的名氣難以與她相較……那又如何呢?”
謝老爺心中一動,轉過彎來。
在謝家的範圍内,他們自己議論誰第一誰第二,那都是自己排的,沒什麼意思。
唯有外面的人都如此認為,那才是公認的。
若是人人都承認謝知秋乃是第一,那麼他那些兄弟即使不服氣,又能如何?
謝老爺有所意動,道:“你的意思是,想辦法給知秋推一個才女的名聲?”
林隐素颔首:“世人對女子的期望不高,正因如此,女子中若是出了格外出類拔萃之人,會引得世人驚奇,即使不在官場縱橫,也可以獲得與男子比肩的名望。”
謝老爺以手點桌,斟酌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躊躇地說:“可此事本該自然而為,強行為之,隻怕不好。況且女子本該待在閨中,若想要他人承認她的能力,難免要刻意地時常抛頭露面,這不合适吧?”
“不必如此。”
林隐素顯然早有考量。
她道:“強行為之,當然不好。但大小姐本有真才實學,何畏之有?我們隻需要推波助瀾,為之保駕護航即可。
“況且,人各有想法、各有心思,文人更有互輕之心,要讓人人喜歡、人人認同,本就是極難之事。老爺可有想過,這世上其實還有更簡單的方式,能讓一個人的才華與名聲,成為公認的?”
謝老爺苦思冥想,卻并未領會。
林隐素揭曉答案:“——不必人人承認,隻需有權威承認即可。”
“——!”
謝老爺眼神一動,恍然大悟。
林隐素神情微定,終于揭開她此行的來意:“老爺應當也聽說過,甄奕這個人的名字?”
謝老爺身軀一震,竟下意識地正襟危坐,道:“甄老之名,如雷貫耳,望麟自然聽過。”
甄奕,乃是如今梁城……不,放眼整個方國,也是赫赫有名的學者。
他不但著作等身,且襟懷坦蕩、光明磊落,一度官至禮部尚書,又不留戀權勢,急流勇退而辭官,改以教書育人為業,連先帝都對他稱贊有加,在現今讀書人中有極高的聲望,甚至被稱為“活着的聖賢”。
倒不如說,林隐素這個長居後院教導女眷的婦德先生,在這個時候會提及甄奕之名,反而更讓謝老爺吃驚。
林隐素見謝老爺知道,便不費口舌多說,隻道:“我父親仙逝之前,乃太學五經博士,一生育人,桃李滿天下。
“甄奕當年在太學讀書時,曾是我父親的得意門生,師徒二人感情甚好。那時,他常來我家拜訪,也願稱我一句‘小師妹’。
“前幾年,他告老還鄉之後,仍不太閑得下來,故受昔日友人之邀,赴白原書院任教。這既是他本人有意傳道受業,亦是打發閑暇時光。
“他妻子頗善棋術,亦是梁城中有名的賢婦。
“不如讓大小姐借想學棋術之名,同拜他們夫妻二人為師。如此一來,既順理成章有名師弟子之名聲,又可以此為名目,讓大小姐每年赴白原書院學習九個月。
“大小姐身為女子,雖難以與同齡男子同室學習,但身為先生弟子,勢必可以廣覽書院之藏書,亦有機會向諸多名師求教。若是時機合适……我想允許她隔牆旁聽,也未必完全沒有可能。
“甄奕其人,一向敬重老身之父。老身喪父喪夫之時,他也曾顧念早年我父親的恩情,多次讓他夫人私下接濟于我。
“我想,若是我以昔日小師妹之名義,鬥膽向他引薦大小姐,他應當會考慮一二。
“接下來,以大小姐之天賦,甄師兄他見了,想來會願意收下這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