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尋初見信一愣。
這是第一次,謝小姐在書信中提及自己身為女子的限制,亦是第一次,她說自己羨慕什麼事。
蕭尋初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謝小姐的時候,也曾遺憾過以她的處境,難以踏足别處。不知這算不算默契,原來謝小姐自己,也有與他一樣的想法。
然此刻,蕭尋初從她這十個字中,覺察出淡淡的落寞。
這一次的回信,蕭尋初考慮了很久,才寫道——
【父言,西有大漠,孤煙日圓。】
謝小姐回到——
【書中讀過,未曾見,不可見。】
【如何可令汝見之?】
【不知,或此生不可。】
【既在書院讀書,或有機會。】
【不可。】
【何以言之?】
【年十二,将催歸,不可久留。】
看到這封回信時,蕭尋初怔住。
是了,盡管謝小姐拜了甄奕為師,可以破格在書院中長住學習,但她終究是謝家的閨女,待到一定年齡,便該回家議親了。
盡管謝小姐這封信沒幾個字,可他仍能猜到這一行文字背後的種種。
謝小姐之所以能來到書院,除了她是甄奕的弟子之外,多半還有她年紀尚小的緣故。
等她再長大一些,外表越來越接近于真正的女子,作為一個未婚少女,哪怕是隻生活在内院,恐怕也不适合繼續待在書院這種大把年輕男子的地方了。
不要說謝小姐這樣的外來者,即使是書院中先生和學官的親生女兒,在姑娘長到一定年齡後,大多也會考慮暫另尋住處,搬出此地。
謝家終究是書香門第,家規森嚴,為了謝小姐的聲譽,必會令她歸家備嫁。
謝小姐今年已經十一,若信上所說的十二歲是她的歸限,那麼距離她離開,隻剩下一年。
蕭尋初生出一種難言之感。
說實話,他一直知道謝小姐是女子,但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這件事在她身上的影響。
他總以為這種隔牆通信的事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兩人長大。
沒想到,原來分别會來得比想象更早。
蕭尋初抿住嘴唇,不知所措。
*
另一頭。
一日,李雯師父與謝知秋對弈。
棋局過半,謝知秋落下一子,李雯眼前一亮:“哎呀,竟還有這一手!”
她話語中滿是贊賞之色,抵着下巴考慮了一會兒,才予以回擊。
同時,她不忘稱贊謝知秋道:“小知秋,你的棋路好像越來越豐富了!女子學棋的少,這些年來,你的對手幾乎隻有我與奕哥兩個,我還擔心你會應付不了複雜的變化呢。”
謝知秋恭順地垂着頭,并未言語。
她手握棋子,腦中則想起,她的對手并非隻有兩位師父。
“那個人”下棋時有點粗心大意,總犯顧此失彼的錯誤,可他的頭腦卻出乎意料靈活多變。
普通人通常會有自己慣用的招數,可那個人卻不會拘泥于某一路數,反而始終在變化,甚至突破常規。
有時候,連謝知秋都會被他的下法吓一跳。
雖說目前通常是她棋高一招,可這種不斷推陳出新的下法,對她來說,是新鮮的。
說起來,不久書院就該放長假了,待明年歸來,對方的棋力會不會有進步、能不能想到新的棋路呢?
想到這裡,謝知秋微微一笑,手中黑子落盤,走了一步超出常理的險棋。
她看到李師父被她這一步驚到的表情,淡然道:“還望師父賜教。”
*
這一年冬假,蕭尋初在家過得食不知味。
以前他從未料到,原來自己也會有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書院待着的一天。
于是,冬假一過,他立即返回白原書院。
謝小姐也才剛回内院,今日無法像那樣按固定時間給她送信,但光是她身處此處,已讓蕭尋初感到安心許多。
于是,他決定今日早日回屋,重做一個竹蜻蜓,然後準備明日送給謝小姐的信。
誰料,他在膳堂吃完米飯,剛欲回屋時,就聽到身後傳來這樣的對話——
“謝小姐好像回書院來了,今晚負責守夜的學正正好鬧肚子,内院進出多半沒有平時嚴。不如咱們趁機溜進去看看,見識見識甄奕破格收的女弟子到底長什麼樣如何!”
“行啊!去瞧瞧她好看不好看。”
“要是長得醜,日後就給她起個綽号。”
“羅兄,你耳朵靈,你先在外面望風,等我們看完了,就換你進去!”
“憑什麼你們先進——”
蕭尋初頭皮一麻,定住腳步。
他回過頭,隻見正在說話的三人,是與他同批入學的學童,皆是十二三歲的樣子。
他們平日不在一道上課,因此蕭尋初與這三人不是很熟,但在同一個書院幾年,低頭不見擡頭見,彼此也知道名字、偶爾會打招呼。
這年紀的男孩子上房揭瓦的多了去了,這三人未必真有什麼巨大的惡意,可是這些話落到蕭尋初耳中,卻當即生出極大的不适來。
他壓着那隐約的一點火氣,上前制止道:“你們這樣不合适吧,她身為女子,能來書院已是破例。你們這般随意地闖入内院,萬一惹出事情來,讓她父母擔心她在這裡的狀況,強行接她回家去怎麼辦?”
那三個男孩擡頭一見是蕭尋初,知道他平時也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家裡又有權勢,便欲與他勾肩搭背——
“有那麼嚴重嗎?我們偷偷看一眼,然後再偷偷出來便是了,誰都不會發現的。”
言罷,他又對蕭尋初擠眉弄眼:“蕭兄,你不好奇嗎?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
蕭尋初撇開對方想搭他肩的手,問:“就算誰都不會發現,謝小姐自己的意願呢?她根本不認識你們,你們憑什麼擅自闖進去?”
男孩的手被蕭尋初擋開十分尴尬,也有些惱了,道:“你做什麼?你自己不去看就不去看,還管我們?她自己跑到都是男人的地方來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去看?難道看兩眼,她還能少塊肉嗎?”
蕭尋初反唇相譏:“人家女孩子隻是想讀書罷了,她長成什麼樣和你們有什麼關系?憑什麼你們想知道就一定要讓你們看見?還要任由你們對她的相貌品頭論足?”
“你——”
那學童下意識地做出樣子威吓對方,可上前一步才發現,蕭尋初長得比他高。
盡管蕭尋初的父親如今已經沒有兵權,還把兒子送進書院跟書生似的念四書五經,可蕭斬石還從戎的時候,是出了名的個高力大。
方朝開國以來,蕭家世代都是武将,蕭尋初是武将的兒子,哪怕沒習武白白淨淨的,仍自小在同齡人中就顯得十分修長。
那學童慫了,不敢直接攻擊蕭尋初,可也咽不下這口氣。
他後退一步,故意大聲道:“算了,不去就不去!你這麼維護對方又怎麼樣,對方八成也不曉得你是誰!再說了,傳聞裡那謝小姐從小不哭不笑不說話,小時候還差點被誤以為是啞巴,這種人能是什麼美女?搞不好王八眼蒜頭鼻,難看得要命。你費這麼大勁,也不過是在維護一個醜八——”
這人話音未落,隻感到自己的領子被用力一扯——
伴随着膳堂裡驟然響起的驚叫聲,他隻感到一道拳風狠狠朝他臉上湧來——
*
這天傍晚,謝小姐才剛回到書院,堪堪整理好行禮,尚未用膳,便聽到外面一陣喧鬧。
那喧嚷之大,連她隔着重重園牆都能聽見,其中還隐約可聞先生的怒喝聲。
謝知秋奇怪地往外面望去。
須臾,她的小丫鬟端着飯回來,謝知秋便問:“外面出什麼事了?”
“小姐!你不知道!”
小丫鬟明顯是在外面看了熱鬧才回來的,見謝知秋問起,當即想告訴她。
她道:“膳堂那裡,有幾個學童打起來了!”
謝知秋一愣:“為什麼打起來?”
“不知道。”
小丫鬟搖搖頭。
“先生趕過去以後,那幾個人都咬死了不肯說。但能确定的是,先動手的是那個蕭家的次子蕭尋初。”
謝知秋動作微微一頓。
小丫鬟未覺察小姐的異狀,反倒感慨地道:“想不到這種文人的地方,還會有人主動打架。看來老爺說得果然沒錯,武将家的孩子确實比較粗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