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下起暴雨,之後連着幾天一刻喘息的工夫都沒停歇,半座京城都泡在水裡。
城外更慘,汴河一路飙漲,毀了堤,淹了田,多少年盛夏大汛時也沒見過這等光景。
好容易等到雨勢小了,早就心急如焚的鄉農紛紛趕到河口邊的山腳下,搶救才插下不久的秧苗。
可誰曾想水剛排到半截,稻田裡就露出一具吓死人的屍骨。
鄉農們頓時炸開了鍋,慌不疊地告知裡正報官去了。
轉天一早,河灘邊那幾塊泥濘的水田就被官差圍得死死的。
山根下的避風處用葦席搭了草棚子,墊高的破門闆上橫躺着那具無人認領的屍骨,正由仵作驗看。
蕭用霖不知不覺走到了棚外,手上捏着一縷被泥水泡得瞧不出花色紋理的織物,凝着眉頭端詳不語。
半晌,他擡起頭,望向河對岸的山崖。
霏霏淫雨中,崖頂的樓台院落像蒙在霧氣裡,但石牌坊上“東陽書院”四個字仍然顯眼得緊。
“子欽。”
旁邊替他撐傘的英偉青年走進半步:“恩相吩咐。”
“吳閣老家的公子還是沒有消息?”
“沒有,我親自到書院裡也查問過,結果是一樣,上月二十九天黑之後便沒人再見過他。”
“二十九……嗯,就是曼兒夜裡出去那天。”
蕭用霖正自言自語,仵作已從棚子裡走了出來。
“禀明公,卑職仔細看過,屍骨完好,是否有緻命傷已無從查考,去年雖說是暖冬,但照這腐爛之狀,少說也死了一年有餘……”
“罷了,你去吧,将這件證物帶回衙去小心漂洗查驗。”
蕭用霖把那縷織物交給他,揮揮手,臉上疑色更沉:“子欽,随我去書院裡再走一趟吧。”
回頭瞥了眼棚子裡已蓋了白布的屍骨,歎口氣:“沒法子,把曼兒也叫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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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難安的滋味到底有多不自在,蕭曼這些日子已經深有體會,但那也隻是自己鬧心而已。
當她無意間在一群士子中瞥見那個人的時候,竟然少有的尴尬起來
那晚冒冒失失地追上去,不僅沒問出什麼來,還就那麼巧被駱憶川撞見。
當時的尴尬到這會子還覺得滿心不舒服。
然而,更料不到的是,這麼快就又遇上他了。
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簡直就像冥冥中早有安排似的。
蕭曼竟然破天荒地越來越有種脊背發涼的感覺。
幸虧她此刻穿的是衙門裡的公服,口鼻還蒙了面巾,對方應該認不出來。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沒法子定下神,總也忍不住時而往對面的人叢中偷瞄。
仔細瞧瞧,他倒有張眉清目秀,書卷氣十足的臉,男人之中應該稱得上是副挺難得的俊俏模樣。
本來也就是這麼着了,尋常書呆子一個,沒什麼特别。
可那股子在人群裡一眼就瞧出不尋常的感覺,現在竟比那晚近看時還要明顯。
對面廳堂裡吵哄哄的,書院的士子們正蒼蠅嗡叫似的交頭接耳,暗地裡都挑着眼,遠遠往她手裡的畫紙上瞄。
隻有他一臉沉靜,也沒與誰交過一語,仿佛神遊天外,正推敲着哪句詩詞文章,偶爾鬧不清是不是注視過來的眸光卻叫她心頭突跳。
“這回沒把握麼?”
身邊冷不丁有人說話,結結實實把蕭曼吓得一顫,手裡那支炭筆“啪”的戳斷了前尖。
蕭曼心虛得臉發燒,知道自己走神的模樣都被瞧見了,側頭白了一眼走近的秋子欽:“你再擾我,就真沒把握了。”
秋子欽有意無意瞥向旁邊那具人骨,上頭爛得幾乎不剩半點皮肉,除了男女的分别,說是誰都有人信。
就算如此,仍能畫出死者的生前原貌,要是連她都不行,天下間怕也找不出這等能人來了。
他轉回目光,真就沒再拿話“打擾”,見她探手到箱屜裡摸索,便俯身揀了支炭筆遞過去,不聲不響地走開了。
蕭曼輕籲了口氣,不敢再心不在焉,繼續在畫紙上勾勒人臉的外廓,不時拿戴着掌套的手比量頭骨各處的位置分寸和凹凸深淺,用心揣摩之後,才将五官面紋逐一添加上去。
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正當在場衆人都站得腿腳泛酸的時候,她終于停了筆,讓衙差交給父親蕭用霖過目之後,就拿到廳堂前公示。
“咦,這不是吳……吳鴻軒麼!”
圍觀士子中當即就有認出來的,驚訝萬分地喊了一嗓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人也都看着眼熟,頓時炸開了鍋似的議論起來。
蕭曼也蹙着眉頭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