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訊結束,天也近黑了。
雨終于小了些,水汽四下裡氤氲朦胧,霧騰騰的像蒙了層灰。
已經是掌燈的時候,從魁星樓開始,各廂各院相繼亮起來,隻有西邊石丘上那座小樓遲遲不見動靜,隐然遁入了夜色一般。
秦恪極少有的什麼也沒幹,背手閑站在門口,垂睨着地上的雲頭履。
外面暮色四合,天光越來越淡,鞋身幾乎全陷進了暗處,隻有前頭上翹的雲尖輪廓依稀可見,莫名有種詭秘的異樣。
可他似乎還是沒決定好,該怎麼處置這雙業已被人沾過腳的鞋。
背後的窗子蓦然被一股力道湧開,穿堂風卷撩起襕衫的袍袖。
秦恪回神走過去掩上窗子,點起案頭那盞油燈,再拿銅剔子輕輕撥弄。
蔫了吧唧的燈芯終于擡起頭,火苗也有了精神一般舒展着腰身,小廳内恍然一新的亮起來。
夕陽最後那線光散盡之後,外面的燈火開始愈加顯眼。
遠遠就見前後進的大門,各條出入要道上都布下了官府衙差,嚴加把守,一座研讀聖賢文章的書院俨然已經成了軟禁人的牢營。
不過,這倒正合他的意。
沒多久,下面敲起晚食的鐘,秦恪稍待了半晌,才去廳外換鞋子。
出門前,他又回瞥了一眼那雙重新暴露在眼前一清二楚的翹頭履,豁然想通了似的舒開眉,打消了丢掉的念頭,索性就任由它留在那裡不管。
沿着梯廊下去,剛走了一半,魁星樓裡的吵嚷叫罵聲就順風飄進耳中。
等悠然來到學館門口,朝裡面一張望,搭眼便瞧見張珪半坐半靠在立櫃邊上,由旁邊兩個人攙扶着,一邊大口喘氣抹着鼻血,一邊怒目望向對面。
那邊的人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左眼淤青,側臉挂着幾道紅印子,兀自還在那裡咬牙切齒,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恨的。
其餘士子大略分成兩派,正氣勢洶洶地冷眼對峙。當然,也有些作壁上觀,抄着手看笑話的。
秦恪這一露面,當即就被人拉進來圍觀。
“哎呀,敬忱兄來晚了一步,沒瞧見方才那場曠世精彩的‘決戰’,實在是可惜,可惜!”
這說話的叫周邦烨,在東陽書院中自稱閑雲野鶴,卻向來不與人深交,也從不去跟任何人作對,相對而言,在他面前還算客氣得多。
瞧着那張連聲惋惜,又忍俊不禁的臉,秦恪也藏着眼底的笑,故作驚訝:“好戲?張兄和李兄這是為何?”
“吏部尚書與戶部侍郎家的公子當衆比試拳腳,還不算好戲?”
周邦烨憋不住從鼻孔裡嗤出聲來:“你是沒瞧見兩人方才那陣王八拳,當真是疾風暴雨,氣勢如虹。隻是可歎,章法上一塌糊塗,還不如那些市井裡的無賴潑婦,哈哈哈……”
秦恪玩味地挑了挑眉梢,卻拿折扇掩唇低聲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龍川兄低聲。”
周邦烨興緻正高,仗着沒第三個人聽見,撇嘴毫不在意地搖晃自己的扇子:“鬧成這副樣子,早就斯文掃地了,咱們正好瞧瞧待會子怎麼個收場法。”
“鬧到這個地步,究竟為的何事?”秦恪搖頭蹙起眉。
“這有什麼,看着不順眼,自然就動手了呗。”周邦烨嬉笑中透着神秘,“呵,其中緣由麼,我倒是略知一二……”
話到此處忽然中斷,他左右看了看,挨近了些,微微側頭擡手遮擋着輕聲又道:“這事兒……嘿嘿,咱們邊走邊說。”
飯堂在書院的東面,與魁星樓之間隔着一片清幽的竹林。
此刻,因為這裡的鬧劇,去飯堂的人并不多,兩旁石燈中的燭火輕曳,暗影在小徑間扭動如蛇,攪得前路有些惝恍迷離。
“敬忱兄覺得張兄和李兄關系如何?”
周邦烨沒有開門見山,而是拐彎抹角打開話題。
“關系應該不錯吧,雖然平時不曾見他們往來。”昏暗的燭火中,秦恪的眸越發晦暗不明。
“啧!敬忱兄這眼力也是不錯。張珪和李文宣從前可算是拜把子兄弟的交情,嗯……還得加上吳鴻軒,他們三個,從前就号稱東陽三公子,幹什麼都形影不離。後來不知道出了何事,李文宣與他們就‘形同陌路’了。其實這事吧,書院裡的‘老人’都知道,隻是敬忱兄來得晚,所以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