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到京第二日,雯蘭便乘馬車自家中回至娘家。雯金親迎至腰門,扶搭上雯蘭的手,将其攙入内。
雯蘭如今已經三個多月,腹部已顯了懷,微微隆起。雯金注目于她的小腹上,縱然看不慣雯蘭溫吞的性子,但想到裡面正孕育着一個新生命,便覺得十分新奇喜愛。雯蘭拉上她的手附在小腹上:“沒事兒的,你摸一摸吧。”
雯金平日淩厲的面部棱角如春融寒冰,一點點化開。雯蘭冷不丁一句:“你我當初也是這樣躺在母親肚子裡的吧。”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倒勾起了雯金心底原本疏遠冷淡的姐妹之情,她嘴角噙着軟笑,點了點頭:“嗯…姐姐我陪你去母親那裡。”
二人到馮氏園子一看,具是看得一頭霧水。此時馮氏房中的氛圍,比望山樓那日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雯怡和馮璐真帶着一幫丫鬟遠遠地站在廂房廊下。正房内間或傳來争吵聲,蘭,金二人才幡然醒悟,這是趙萬榮和馮氏在拌嘴,即使聽不清,也知二人情緒波動極大。
雯蘭擔心馮氏激動太過,于身子不利,忙快步上前,似是想入房中斡旋。雯怡和璐真眼瞧着着她走上前,卻不敢攔。還是雯金趕着她打開房門前,側身攔在她跟前:“姐姐,你看雯怡和表姐都站那兒,必定是父母将她們趕出來,姐姐就别進去了。”
雯蘭正自躊躇猶豫,聞見一道銳利的女聲,蘭、金二人都瞬時訝然地睜大眼,齊齊擡頭,不可置信地呆望着那道槅門。雖和馮氏相處不多,但在雯金印象中,馮氏平素都是一副菩薩慈眉的模樣,這樣的語氣從未聽過。
隻聽馮氏泣聲:“還記得那年五亭橋上,我不小心将帕子落下了橋,你自橋洞中泛舟而過,一把抓住,自此便定下了情緣。當初你家沒有今日這般富貴,我也一心要嫁給你,後來我們馮家全力地扶持你。如今我們家沒落,拉我們家一把你都不肯?”
趙萬榮似是被問住,好一陣無聲的緘默,沉默的氛圍連帶得讓門外二人都不敢喘一聲粗氣,屏息側耳靜聽。過了一會子,才聽到趙萬榮沒底氣的一句:“你是在内院待得太久,婦人見識!這關宗淮未來,不能草率地這麼定了,這件事玉梅自然會操辦的。”
玉梅是李氏的閨名。雯金心中暗歎,這爹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若是不知道的,隻當他是故意說出來氣馮氏的。
果不其然,馮氏急促的一聲聲:“你,你…”恐是被趙萬榮氣得說不出話,她竭力止住哭腔,但聲中的悲意盡顯:“難道是我自願屈居内院嗎,我不想來這京裡見識一番嗎?當初我剛生下宗淮,還在坐月子,你就要迎李玉梅進府,說她是吏部文選清吏司之女,于生意有益,需與正妻之位,我二話沒說就同意她當平妻,後來你帶着宗淮和李玉梅進了京,自此我便獨守空閨十數年。”
初開口時,馮氏情緒起伏激動,繼而每說一字便冷淡一分,話至最後,已盡為悲涼,平淡的語調幾乎讓人誤以為她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自己僅為一個看客,還帶着些許嘲諷,是嘲笑太癡太傻。
雯金平日對這個嚴肅的母親非但不親近,更懷有畏懼,此刻也深感于她一席話,全然與之共情同心。她将下唇塞進了貝齒中,哀哀戚戚地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
趙萬榮久久不答話,馮氏似乎是不耐煩了,反口質問:“别說是你一向疼愛的雯金,便是蘭兒,将來的日子像我一般,你可甘心?我吃了這麼多年的苦,都不值得讓你松一松口嗎?”
馮氏竭力憋住的淚水在這一刻潰了堤,盡數傾湧而出。因話中提到雯蘭、雯金二人,且大有說趙萬榮偏疼雯金之意,雯金傷心之餘兼帶有尴尬,心虛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雯蘭。
雯蘭似乎未曾注意到這般微言,她眼眶紅得如兔兒一般,嘴唇一張一合地翕動,愣怔地呆望一處,兀自出神,定是在為馮氏感傷。
雯金想起二人剛在府門口叙過姊妹之情,心内溫情正盛。而雯蘭與馮博書的感情與房内這一對何等相似,雯金忍不住吞吞吐吐地提醒:“姐姐見如今母親這樣…你總該明白,平日待姐夫,不必那般好,如若他辜負了你一番心意…”
趙萬榮的腳步聲已近,雯金也不顧長姐緩沒緩過神,趕忙扶雯蘭閃到另一側的廊下,裝作事不關己的樣子,兩目四處亂瞧,隻差把“我沒聽牆角”幾字刻在臉上。趙萬榮“啪”一下敞開了中間兩扇的門,疾步走出,因步子幅度大,衣裾裹着風嘩嘩作響,在這落針可聞的院裡,人人都聽出了他步子裡的怒意。
趙萬榮一瞥眼就看到三個女兒畏畏縮縮地立在廊下,唯有雯金一個大着膽兒掀眼皮看他。他一手叉住腰,另一手揚起指了指雯金:“你現在就去告訴你母親,讓她籌備着給你大哥相看。”
趙萬榮聲如洪鐘,此刻又憋攢着一股氣,有意揚聲喊出來,好讓屋裡的馮氏聽見。盡管雯金此時心中對趙萬榮有怨氣,也不敢不按令去傳話。
這一路,雯金神色悻悻地走向望山樓,不免又想到餘澤徇身上,他如今也是好聽的話說得不離嘴,可未來如何,如今的初心會不會變,又有誰敢擔保?可見就算嫁進餘家,也要自立起一片天地。
李氏一見雯金今日提不起勁兒,問她這是怎麼了。
雯金啟唇欲言,臨了話到嘴邊,又覺得此也非李氏之過,何必給她徒添煩惱,所以搖搖頭,隻說:“爹讓你盡快給大哥哥相看媳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