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與沉默籠罩在屋内,沉甸甸地壓在兩人身上,南有音無聲地歎氣,她心裡一抽一抽的,不太好受,歎氣也歎得斷斷續續的。
徐寂甯輾轉反側,一整夜都沒有睡。
第二天早上,徐寂甯又早早溜到書房了,他在思慮他官署的事,南有音也早早被徐夫人叫走了,徐夫人在計較她的孫兒什麼時候出生。
午飯後徐寂甯又被徐老爺叫走了,兩人再次見面時又是夜晚的床上。
兩人最開始是安分地躺着,南有音跟徐寂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着聊着,兩個人越靠越近,徐寂甯緊張起來了:“你要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南有音翻了翻眼,“自然是要做夫妻該做得事情。”
“昨晚我說過了……”徐寂甯往床沿挪了一下,與南有音拉開了距離,他垂着眼眸,沒把後半句說完。
“我知道,”南有音似乎也有些無奈,她也有些煩躁,“太太今天找我說話,又催我抓緊生個孩子,我媽也是催我,她們催得緊了,我也沒辦法。”
“可是——”
“别那麼多可是了,”南有音沮喪道,“我現在知道你不喜歡我了,但你連個孩子也不給我,顯得我在徐府毫無價值,今日媽托人捎來的信裡說女人的價值在于能夠生兒育女,我想了想身邊的姑娘們夫人們,好像确實如此。”
“胡說,”徐寂甯有些不屑,南有音的話讓他不怎麼舒服,他反駁道,“三姐過去說女子的價值不可能隻在生育上,女人和男人明明都是人,男人能做的,女人也一樣能做,你以後不要再講這些見識淺薄的話了。”
徐寂甯說得這些話都是過去徐靜祺常常挂在嘴邊的,她對她最忠實的兩個聽衆分别說過。她告訴松梯不要被女人的身份束縛了,讓松梯要大膽一些,男人能讀書領軍,她也可以,松梯瞪圓了眼睛,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她想必是想到了自己在戰場揮舞刀劍的姿态,覺得不可理喻。徐靜祺也告訴徐寂甯的則是未來不要把妻子作為自己的附庸或者生兒育女的工具,要給予她尊重與平等。
“所以,”徐寂甯緩了緩語氣,說道,“有音,你不要把自己的價值限制在生小孩上,這件事我會跟太太說說的,至于南夫人那邊,隻好交給你應付了。”
南有音沉悶地應了一聲,在一個離徐寂甯不遠不近的距離重新躺下了,她非常輕易地放棄了這次關于夫妻生活的嘗試,主要原因倒不是因為徐寂甯說得那些,而是自從昨夜徐寂甯吐露了實情之後,她便也興緻缺缺了,她沒法強迫一個不喜歡她的人與她做最親密的事,她也不希望她的孩子會出生在一個父母不相愛的家庭裡。
她躺在床上有些悶火,這股火氣來自于被徐寂甯冠上的“見識淺薄”的标簽,她細想她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女人,仍覺得她們的一生都消磨在開枝散葉、延續夫家血脈之中,她記憶裡沒讀過書的鄉下女人是如此,如今來到京城後發現高門深院那些飽讀詩書的夫人們也是如此,她懷疑皇宮的妃子們也是這樣。她們都花了太多時間做妻子做母親,以至于她們的人生僅剩這些,曆史很少留下這些她們的的名字,即便有,也往往是因為作為誰的妻子、誰的母親、甚至誰的女兒而留下的,史書好像從不肯為她們寫一頁獨立的筆墨。
次日一早,剛用完早飯,徐太太那邊又叫南有音過去,南有音垂頭喪氣,不用想就知道太太要說些什麼,近來太太找她,說來說去總是圍繞到生孩子身上。徐寂甯說這次他也一塊去,他要跟太太談談,但他走到半路就被徐老爺派來的人截走了,徐老爺又有急事找他。
朝廷風雨欲來,南有音雖然天天呆在宅院裡,但也聽到了不少風聲,知曉了徐寂甯在官署幹的活兒得罪了不少人,她感歎徐寂甯明明是認認真真按朝廷的意思清查土地和人口,怎麼還得罪了那麼多朝廷的人呢。
徐寂甯笑她什麼也不懂,她則反擊說你要是懂,你不就不會得罪那麼多人了,還得老爺把你藏府裡護着,徐寂甯臉微微一紅,他說士人讀書為的是世間百姓,又不是為了自己,得罪幾個人又怎樣,南有音說她爹說當官的都是為朝廷做事,沒有為百姓做事的。
相同的話徐寂甯也從三姐徐靜祺哪裡聽過,三姐對在朝中做官不以為然,她說那是維護封建勢力,那些改革的主要目的也不過是為了延續王朝統治,偶爾能利好百姓不過也是無心之功,徐寂甯雖然不懂什麼“封建”“改革”之類的字眼,但他很不服,他說他讀得聖賢書裡講得是“為官者當修身為民”,三姐搖搖頭,說他是個小書呆子,她說據她曆史課上學的知識,曆代封建王朝的皇帝很少有這麼好心眼的,官員更是會被沒有管控的權力異化,不再是民之父母,而是民之碩鼠,他被三姐大不敬的話語驚住了,立刻捂着她的嘴叫她少說兩句。
徐寂甯去了徐老爺那裡,南有音則又來到太太面前,當太太又一次提及小孩的時候,她用徐寂甯的話對太太道:“我想我的價值不應該隻是被局限在生育上。”
太太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臉上便白了,好像生氣了,但又好像在傷心,她眼底飄起了一種很奇怪的情緒,既像是憤怒,又像是思念。
“你這樣讓我想起靜祺了,過去她總是跟我吵架,”徐太太萬分地惆怅,“過去她歪理格外多,我從來說不過她,隻這一件她說不過我。靜祺說女人不應該被束縛在深宅大院,一輩子生兒育女,但我反問她,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麼,我把她問住了,半晌灰着臉說她也不知道,然後又說起什麼另一個世界的女子可以做郎中看病、當夫子教書、做商人經商的瘋話了。”
從太太哪裡走後南有音渾渾噩噩的,她開始想她的價值所在,她思來想去隻覺得空虛不堪,于是在午飯時她告訴徐寂甯,她覺得她現在唯一能發揮的價值還是生兒育女。
徐寂甯很生氣,他又說她見識淺薄。
南有音很委屈,說道:“那你說我還能做什麼?我也讀過書,可朝廷不許女子參加科考,我也知道計算盈利,可商會不許女人踏足,我不至于像你一樣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但你們徐府能放我去碼頭或者工程做工嗎?”
徐寂甯呆呆愣愣,他被南有音的一席話鎮住了,他頭一次反思自己太想當然了,他看着南有音落寞又傷心的模樣,見她兩隻眼睛都失了神采,于心不忍,他猶豫了一下,帶着更多安撫說道:“……你可以學會騎馬,然後一直往西走,去看你想看的風景。”
“那你到時候會陪我一起去,對嗎?”
南有音注視着徐寂甯,那雙大眼睛仿佛會說話一樣,滿懷期待,像是一泓波光粼粼的泉水,潋滟,清澈,徐寂甯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心跳空了一拍,鬼使神差地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