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停似薄刃一般涼薄地緩緩道:“這便是你的用處,即便沒有證據,你也要能找到證據,故而魯蝶島上的寶藏,不管是什麼,都是兵甲。”
徐寂甯仍然訝然不知所措。
薛停語氣緩和了一點,如長輩般道:“寂甯,你這般天真,倒不像是官宦世家的孩子。”
“可是……”徐寂甯還想分辨一番,“若是永安王沒有任何不臣之心,這豈不是——”
徐寂甯将“栽贓陷害”一詞咽了下去,換了一個指責意味沒有那麼強的:“豈不是冤枉無辜……”
薛停淡漠地勸誡道:“這是皇上的意思,我們做臣子的,不需要分辨,隻需要執行。”
徐寂甯立刻又道:“可若是聖上有誤,臣子理應犯顔直谏。”
薛停眉毛輕微地挑了一下,他用一種全新的目光審視着徐寂甯,似乎對眼前這個熱忱青年微微笑了一下。
他起身打開房門,已然送客之意:“時間不早了,我已吩咐人安置房間,早些休息吧。”
徐寂甯抵達住處時南有音已經等候多時了,她已經洗漱完,換下那身漁民打扮的衣服,重新穿上綢緞衣服,披散着頭發無所事事的吃着桌上的瓜果。
“你終于回來啦?”南有音把徐寂甯按在桌前,讓他嘗了嘗桌上的茶。
“上好的峨眉雪。”徐寂甯道。
“這茶好嗎?”
“自然,千金難買。”
南有音開心道:“這麼看來薛大人真夠大方的。”
她把薛停派人送來的東西都擺在桌上,兩小盒茶葉,幾身綢緞衣服,充足的銀兩。
徐寂甯坐在桌前抿着茶,仍對剛剛與薛停的談話耿耿于懷,兩道細細的眉毛擰在一起,像是要結成一個疙瘩。
“你想什麼呢?”南有音在他的對面坐下,“薛大人同你說了些什麼?”
徐寂甯略一猶豫,随即全盤托出,南有音聽完後兩隻大眼睛也浮現出詫異的神情。
“薛大人的意思是,不管永安王是否有不臣之心,都要給他安上謀逆的罪名,倘若你們這些派來嶺南的十二個人沒有找到證據,就要自己制造證據?”南有音半晌反應過來,說道,“徐寂甯,咱們的皇帝怎麼會是這樣的人?授意做臣子的人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徐寂甯叫南有音不要亂說,但他不得不承認南有音說得跟他心裡想得一樣。
他皺着眉頭,學着自己混迹官場多年的父親徐朗和大哥徐緘平的方式思考,緩緩道:“永安王占據嶺南,封地廣博,自先帝起就已然形成氣勢,如今皇帝想要動手,也确實無可厚非,隻是……”
隻是徐寂甯自己産生了一種被利用的奇怪感覺,他當然曉得忠君為民是理所應當,但他讀過的聖賢書裡隻說過高風亮節,不曾說過宛如一攤淤泥、你死我活的權謀之争。
“萬一永安王是被冤枉的怎麼辦?”南有音提出了一個很天真但又很可笑的問題。
徐寂甯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答案是無解,永安王是否被冤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可以通過這種方法使得嶺南被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
“那豈不是成了濫殺無辜了?”南有音又道,“況且咱們從鳴鷗哥那裡也聽說了,似乎這位永安王對待百姓還不錯,聽着倒也不像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
徐寂甯也陷入困惑了,冤殺百姓是濫殺無辜,那宮廷鬥争權力鬥争中犧牲的王孫子弟是否也是被濫殺的無辜呢?
倘若永安王被冠以莫須有的謀逆罪名被皇帝誅殺,砍下一個王爺的腦袋究竟是促成了地方權力集中達成一片四海升平的景象,還是濫殺一條無辜人命呢?即便是為了四海升平的目的,他們是否有資格掠奪一個人的性命呢,不論那人是百姓還是王爺,似乎都是一條人命。
他與南有音兩相對望,皆是迷茫困惑。
第二天他與南有音又換上了那身漁民行頭,融入百姓之中,上街有意打聽了幾句永安王,他們提到阮鳴鷗所說的銅城海嘯後王爺赈災,卻發現事實遠比阮鳴鷗說得還要誇張,銅城人無一不感念愛戴永安王,那種感激真切無比,有甚者憶起往事仍泣啼泫然。
夜晚徐寂甯與南有音相對而坐時又默然了。
徐寂甯懂得法不阿貴繩不撓曲的道理,于是他度田與清查戶籍時頂着同僚上司的壓力與排擠也絕不為權貴作假,想着要為那些百姓抗衡那些颠倒黑白的權貴,幫他們脫離奴籍獲得一紙平民身份,免受公侯王府不合理的欺壓。
可如今他确實與嶺南最大的權貴永安王抗衡了,隻是這次颠倒是非的不是王府而是朝廷,這次百姓也不想擺脫王府附屬的奴婢身份,他們不想被編為朝廷平民,而是想繼續蜷縮在永安王滿是慈悲憐憫的羽翼之下。
徐寂甯有意說服自己與南有音,他說他是為朝廷做事,搬出那套為了維護朝廷的安定的理論,四海之内皆是王土,嶺南百姓焉能隻知永安王,而不知京城天子。
南有音顯然沒有被說服,她問出了徐寂甯在心底不敢質疑的那個問題:“可是百姓口中的永安王愛民如子,皇上這樣做,是為了嶺南百姓,還是為了自己的權利?”
“還是得往魯蝶島去一趟,”徐寂甯最後決定道,“若是魯蝶島所謂的寶藏無關緊要,我必然要上書京城,請皇上三思。”
徐寂甯不清楚皇帝會不會三思,其實他總是搞不清這些政治權謀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