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寂甯卻立刻把手從南有音手裡抽走了,過于迅速的動作使得他手心劇痛,使得他兩道細眉皺起了,身上也出了一層冷汗。
見南有音似乎對他的動作有些不滿,他立刻小聲解釋道:“有音,還是不要看了,怪惡心的。”
一天過去了,他的手心沒有絲毫好轉,隻風一吹就像是剝皮一樣的疼,其中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紫紅小疙瘩與大大小小的黑斑,流淌着淡黃色的膿水,他自己看了都覺得頭皮發麻,瘆得慌。
“我不會嫌棄的,”南有音認真道,“說起來你也不記得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是唯一一個沒有嫌棄我的人。”
南有音與徐寂甯第一次相見是在一個冬天,那時南有音與南玉振剛被南氏夫婦領養,到京城沒幾天,出于種種考慮,南晨頌在官署舉辦了一場宴會,在宴會上他向世人宣布南有音與南玉振是他與妻子的孩子,并希望兩個孩子的身份能得到大家的認可。
那一天小小宴會去了很多達官顯貴,但他們顯然不是沖着南晨頌來的。
南晨頌成親多年無子,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有隐疾無法生育,但他在朝中沒什麼地位,連他的笑話大家都懶得看,更不關心那兩個憑空冒出來的孩子,達官顯貴湧入窮酸的小宴會的目标隻有一個——徐朗,高門徐氏的獨子,是南晨頌的同僚,會出席南晨頌的宴會。
前任禮部尚書病逝,朝廷傳來風聲,皇帝要将被貶的徐朗調回中央任職。六部尚書可不是小官職,各派人馬紛紛試探徐朗的意思,一窩蜂似得湧入了宴會。
當然大家面子功夫還是做足了,沒忘了宴會是為了歡迎兩個鄉下孩子的到來,盡管非常随意,但參會者還是紛紛帶上了賀禮,也順便還帶上了自己家的小孩,這倒不是為了迎合南晨頌的心思,讓兩個鄉下娃娃多接觸同齡人盡快融入京城圈子,而是因為大家聽說徐家夫人也會帶着孩子參加,便提早囑咐好自家孩子要跟徐家的孩子打好交道。
宴會人很多,漸漸變成了官老爺們在酒席上推杯換盞,夫人們在火爐旁話家常,小孩子在後院的花園裡吵鬧玩耍。
南有音來自北地一個小到可憐的村落,同齡夥伴很少,她頭一次見到這麼多同齡人時特别開心,而且她發現他們打扮得幹淨又漂亮,衣服是綢緞的,領子鑲着毛絨絨的白色兔毛,她還發現他們說話的腔調也非常文雅,輕聲細氣的,叫她很喜歡。
她在鄉下聽了不少鄉裡人關于京城的憧憬,連帶着也對京城的孩子充滿好奇,她要拉着她新擁有的弟弟南玉振上前跟他們打招呼,但南玉振說他們不是好人,自己扭頭跑了的同時也勸南有音也别過去。
“可是他們看上去很漂亮。”南有音喃喃道。
于是她主動往人堆裡湊,跟他們說話。
她熱情地同他們打招呼,跟他們講好笑的事,卻發現他們看着她的眼神很不對勁兒,就好像……在看一條流浪狗。
一個孩子嗤笑道:“喂,你在說什麼呢,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
另一個孩子立刻說道:“我聽我爹說過,有些未經開化的地方,那裡的野人就這樣,嗚噜嗚噜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
南有音立刻解釋她剛來不久,她不是野人,隻是還不會講京城的官話。
但她每說一句話,就會引來一陣嘲笑。
很快諸如“鄉巴佬”“下裡巴人”的稱号扣在了她的身上,她瞬間成了這些世家子弟嘲笑的對象。
有人在雪地裡寫下“鄉巴佬”三個大字,她不認識,就問寫了什麼,大家先是一愣,大概想不到她十三歲還大字不識一個,接着就放肆嘲笑起來,說她真是蠻荒地的野人,有些愛賣弄的便故意說些經文書本上文绉绉的句子,叫她聽不懂鬧些笑話。
南有音有些急了,她不想被看輕,便說自己雖然不識字,但是會其他的,她說她會種菜,會喂豬殺雞,會生火爐,也會砍柴做飯。
京城的公子小姐們先是沉默了,南有音說得這些他們确實不會,他們互相看看彼此,發現大家都不會種菜做飯之後反而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了,接着有人小聲說了一句“這些事不都是家裡的下人才幹的嗎”,大家登時都跟着附和,說什麼鄉下人果然沒有文化,隻會幹些粗活。
南有音更着急了,但她還是希望在人群裡能交到一個朋友,她在鄉下都是一個人流浪,沒人愛搭理她,她盼着到了京城會有所改變。
于是她急切地問大家平時都做什麼,想找到一點共同語言。
孩子們有人說彈琴,有人說作畫,有人說下棋,還有人說馬球投壺之類的,南有音一個也不會。
人群裡有人交頭接耳道:“鄉下人果然什麼都不會。”
南有音焦急地扣手,四處搜尋有什麼可以證明她不是一無是處的,她的視線停在雪地,指着潔白的雪說道:“我可以把雪做成花的樣子。”
果然衆人好奇起來,大家會堆雪人滾雪球,但不會把雪做出花的樣子,大家圍到她身邊,想看看她說得是真是假。
南有音蹲在雪地上,抓起一團雪,用兩隻手将雪擠壓成薄片用來做花瓣,她很開心大家對這個感興趣,還熱心的講解該怎麼操作。
“咦,你們看!”圍觀的一個孩子忽然叫道,“她的手怎麼是那個樣子,好吓人!”
南有音的手上布滿了凍瘡,南夫人天天給她擦藥,但一直沒好,五根手指顔色紫紅,粗糙腫脹,像是胡蘿蔔,上面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痕血痂,還有因為剛剛玩雪太癢,被她新摳破正滲血的傷口。
有孩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白皙潔淨的手,又看了一眼南有音的,叫到:“好惡心。”
人群中紛紛附和:“真的好惡心!”
南有音蹲在地上咬着嘴唇,一時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裡了。
她小聲解釋道這些傷是因為在鄉下流浪,總是接觸涼水的緣故,但沒人在意她說得,隻是又因她的口音發出了幾聲嘲笑。
接着有孩子道:“咱們還是别笑了,多少可憐可憐她吧——”
南有音擡起頭露出驚喜的目光,終于有人願幫她說句話了。
但未等她找到聲音的主人,那個聲音就不懷好意地笑了一聲,嘲諷道:“畢竟她不識字,那雙手隻能種地和喂豬,幹些粗活,唉,鄉巴佬喲……”
大家發出了一陣笑聲,好像種地和喂豬是多麼滑稽的事一樣。
南有音氣得胸膛一起一起的,她意識到他們是故意針對她,僅僅因為她是鄉下來的。
她雖然不識字,但她可以叫出他們叫不出的莊稼名字,她知道怎麼喂養一頭小豬,但他們隻知道吃,而且她的手明明很不舒服,他們卻還這樣嘲笑她。
她頓時覺得她在京城也不會有朋友了,還是會像在鄉下一樣遭人嫌棄,她也不想跟他們玩了,蹲在雪地裡窩成一團,堵住耳朵,不去聽衆人的笑聲。
而這時人群忽然安靜了,一個少年從人群中走出,站在了她的身邊,太陽将他的影子投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