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晨頌隻粗略浏覽一番,就指出了其中許多問題,徐寂甯一一記下,贊歎南晨頌能力的同時,又一次疑惑南家怎會如此清貧,尤其南晨頌才學過人,官職雖小卻也是戶部有名的肥差。
南晨頌點了幾處改革關要之後,忽然問道:“寂甯,這折子你當真要上呈?”
徐寂甯困惑道:“您這樣問,可是這折子有什麼不妥之處?”
“倘若這改革能行得通,自然能夠利益嶺南百姓,隻是……”南晨頌沉吟道,“皇帝未必會答應這事,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倒也未必沒有辦法,若用上你父親的勢力,再加上些金銀打點,或可一行。”
南晨頌平靜的叙述使得徐寂甯呆住了,他驚訝地喃喃道:“拉幫結派,賄賂徇私……這些,這些……”
南晨頌則很寬和的笑了:“你還年輕,不懂這些也正常,在朝廷,為了達成目的,道德金錢乃至人命,都可以輕輕踢開。”
“這……”徐寂甯不禁反駁,“大家都是讀過聖賢書的,不至于這樣……”
說道最後他自己也沒有了底氣。
南晨頌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官場上能有幾個幹淨的,我也……寂甯,你生在尚書府,這些事……”
他搖搖頭,沒再繼續說下去。
徐寂甯臉色卻漸漸灰白了,他雜亂地想着自己的父親與哥哥,他不知道他們的手是否也沾染了銅臭和血迹。
怎麼可能會是幹淨的呢?他後背陡然冒出一層汗,他分明自小就見慣了阿谀奉承,見慣了人情往來,他習以為常,便從不往那些角度去想,還能做出一副清高的樣子……難怪……難怪有音會那樣讨厭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南晨頌神情複雜,“當年我剛到京城時也是這樣想的……”
南晨頌沉沉歎了口氣:“你這張折子必然會與朝中其他人起沖突的。”
徐寂甯點點頭:“但嶺南的百姓需要改制。”
“我知道的,為官者當以民為本,”南晨頌流露些許贊許,又繼續溫吞說道,“隻是寂甯,不要再使有音受苦了,我隻有這麼一個女兒……”
他頓了一下,又輕聲請求道:“……與一個不成器的兒子。”
“我知道,”剛剛後背冒出的一層薄汗現在冷卻下來,涼飕飕的,徐寂甯聲音中帶着一點不着痕迹的顫抖,“玉振的事,我會與父親說……”
南老爺沉悶道:“玉振比有音執拗剛直得多,朝廷本不适合他,隻是我也沒有辦法再替他找到其他的出路。”
刺耳的蟬鳴喧嚣不止,兩人久久不語,屋内的空氣凝澀滞脹,南老爺起身,要打開窗子,忽然聽到徐寂甯低聲道:“嶺南一事,不知會有多少人殒命,我曾懇請陛下開恩,但……不知大人可有何教解……”
“你在刑部當職,理應早早曉得皇帝之下,人命輕如草芥。”窗縫之間無比閃亮的陽光照射在南晨頌陰郁的臉龐上,刺得他睜不開眼。
“可是死掉的,總歸是一條又一條的人命呀……”徐寂甯想到若幹年後,史書記載這一段,除去永安王等,其餘死去的人們,隻會是一個模糊不清的數目,無人在意。
南老爺臉色流露出一瞬間的悲哀,輕歎道:“就是這樣……真奇怪,寂甯,怎麼還會有這樣的想法?”
徐寂甯也奇怪自己的改變,過去他讀書時隻在乎那些豐功偉績,從未想過一将功成萬骨枯。或許是因為有音吧,嶺南之旅,她讓他發現百姓不止是書上奏折上兩個空洞字眼兒,而是一個又一個,于苦難中生動而寂寞的生命。
徐寂甯滿身冷汗,仿佛剛剛陷入了污泥之中,他推開屋門,初秋午後熱烈的陽光直直射落,叫他睜不開眼,一片模糊之中,隻聽到朗朗笑聲,他分辨出其中有南有音的聲音,還有兩個小侄子的聲音。
他終于适應了屋外的明亮,湛藍天空萬裡無雲,他遠遠看到院角樹蔭下站着幾個人,徐甲撅着屁股往樹上爬,南玉振一巴掌拍下去:“小甲,說了多少次了,爬樹不是屁股發力!”
南有音與抱着徐乙的松梯笑作一團,零星光線随着風動,透過樹影落在她彎起的眼睛中,一閃一閃的,微波蕩漾。
南有音忽然停住笑,她看到屋門口的徐寂甯了,招着手大聲喊道:“快過來,你也跟着小甲一塊兒學學!”
南玉振冷哼一聲,譏諷道:“你要他學什麼?學小甲撅屁股麼?”
南有音沒忍住笑得很大聲。出于主仆情誼,松梯大概是想繃著臉不笑的,但反倒嗆得彎腰捂嘴咳嗽起來,南玉振則輕拍她的後背,問她不要緊吧,松梯臉通紅,一面咳一面推開南玉振,說沒事兒。
兩人之外,南有音仍舊笑着招手,歪着頭,兩眼彎彎似月牙:“徐寂甯,别發愣,快過來呀!”
一陣熱風卷走了身上的冷汗,兩肩俶爾少了重壓,徐寂甯也輕輕笑着,朝着藍天白雲下,太陽一般的南有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