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熄了燈,但南有音一直沒睡着,或許是她跟徐寂甯的位置調換了一下,變成了她睡在外面,徐寂甯趴在裡面,她一時不适應,在安靜的黑夜裡罕見的異常清醒,白日匆忙中來不及細想的諸多事情,全都一股腦地沖進腦海裡了,叫她翻來覆去。
“有音,你怎麼了?”睡在裡側的徐寂甯輕聲問道。
“我在想玉振還有松梯的事。”南有音翻了身,最後平躺在床上,說起南玉振離家出走參軍,也說起早上松梯的熱鬧婚禮。
“早上還為這些事發愁,”她沉沉歎道,“晚上卻到了這裡,連跟松梯好好說一聲的功夫都沒有。”
她跟徐寂甯都沉默了一小會,最後她有些埋怨道:“徐寂甯,你到底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幅模樣的?”
徐寂甯其實也不太清楚。
嶺南一事回京後,徐寂甯在朝堂春風得意,皇帝常贊他青年才俊,給他連升了幾階,用旁人的話說,他是有點不知好歹了,仗着皇帝的賞識,便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書為嶺南罪人求情,明知皇帝不願意,卻還說那些賦稅的事。
到後面,他跟皇帝确實漸漸不對付起來,但他有什麼辦法,他如何跟皇帝抗争,他有些心灰意冷,甚至萌生出退出官場的想法,可這時皇帝偏偏又召他入宮。
“就是上次,你找人捎信讓我回去,跟我商量松梯的事那次”,徐寂甯說道,“那次皇帝召我入宮,态度緩和了許多。”
他回憶着那天的情形道:“那天陛下召我入宮,他在看奏折,似乎為什麼事苦惱,他同我講起了度田和重新編訂戶籍的事,問我知不知道其中一大阻礙,不等我答他便說‘官官相護,碩鼠甚多’,他說他要整頓綱紀,從京城到地方,無一不得清廉。我聽陛下這樣說,自然很高興,畢竟早該整頓了,陛下又話鋒一轉,說起我來,他說知道當初度田時我沒有受賄折服,也知道在銅城我明知他要除掉永安王仍一意孤行去魯蝶島調查實情,我摸不準他要說什麼,就不作聲,不想他卻忽然誇起我來,說朝中百官沒有一個人能跟我一樣……”
“總之,那天他同我說了許多,稱贊我許多,又說日後希望我能當他的肱骨,也略略說了一點他自己的難處,也總是身不由己,他說得誠摯,叫我覺得他好像沒有那麼深不可測了,”徐寂甯歎了口氣,繼續道,“你如果見了陛下就會知道,他很有城府,偏偏又很會說話,跟這樣的人相處,總是不小心就被繞進去了……”
“之後便是今天早朝,那位中書門下的林大人又提起嶺南的事,有人發難,将其為百姓求情改成為永安王求情,質問他視皇上顔面何存,我想起前日皇帝對我說得那些話,以為他在嶺南一事上的态度有所松動了,便為林大人辯護了幾句,百官争執了一番後,皇上不悅,說他分明提過嶺南之事不許再議,林大人沉默了片刻,還是說道‘倘若陛下有錯,老臣豈能視而不見’,便又有人說‘倘若人人都像林大人一樣,那麼天家顔面何在’,皇帝似乎更贊同後者的話……”徐寂甯頓了一下,在夜色中無人察覺的垂下眼簾,“之後我大概是有些沖動了,便直接問起帝王的私欲與百姓的幸福孰輕孰重——”
現在想起早朝時一番不計性命的孤勇,徐寂甯隐隐有些後怕:“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下朝路上我被叫了回去,領了五十大闆,也沒能趕上松梯的婚事……”
他歎了口氣,欲言又止:“臨走時,皇帝見了我一面,叫我記得他說過的話,他見我不明白,便說有隻小老鼠,問我願不願将他找出來。”
南有音頗為忿忿不平:“你跟那個林大人說的又沒錯,你不該受罰的,怎麼就沒人杖責皇——”
她聲音壓得很低,用隻有她與徐寂甯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怎麼就沒見有人杖責皇帝幾下?”
徐寂甯悶悶地笑了,簡短地評價道:“膽大包天。”
“這算什麼,”南有音小聲嘀咕道,“三姐姐留下的那本筆記裡面說的更直接更露骨呢。”
她又說道:“不過聽你的意思皇帝貶你到平州還有其他的用意?”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徐寂甯輕輕吟誦,“他此前跟我說過要肅清綱紀,大概是要我查一查平州百官,抓出其中的碩鼠吧。”
南有音冷哼一聲,這種不屑的語氣與南玉振出奇的相似,叫徐寂甯在黑暗中顫抖了一下。
“皇帝要你辦事,又何必打你一頓,”南有音不悅道,“我覺得皇帝不像好人,你别被他騙了。”
“肅清綱紀朝政總是對的吧,”徐寂甯溫聲道,“陛下應當也是有些想法的。”
南有音不置可否,她換了一個躺着的姿勢,将兩隻胳膊枕在頭底,卻忘了驿站的床遠比徐府的床小多了,她一個沒注意,胳膊肘戳上了徐寂甯的鼻子,撞地他“哎喲”一聲。
她急忙查看,見徐寂甯沒事後又放心的躺下了,半晌過後,她察覺到徐寂甯還沒睡,輕聲問道:“徐寂甯,你還痛嗎?”
“本來就沒事,隻是你突然撞過來,吓我一跳而已。”
“我是問你身上的傷口。”
“……還好吧。”
“那你怎麼還醒着?”
“唔……”徐寂甯欲言又止,他有些别的想法,但他不好意思說,這比拜托南有音幫他上藥和換衣服還要難堪多了。
“你怎麼啦?”南有音問道。
徐寂甯說:“沒怎麼。”
南有音知道他肯定有什麼,索性點亮了燈,但徐寂甯又把腦袋埋進枕頭裡了。
“你怎麼了?”南有音奇怪地注視着他。
徐寂甯感到一道銳利的視線釘在他的脖子上,他被盯得發癢,隻好擡起頭來:“有音……”
他鼻梁骨上一道淡淡的紅印子,顯然出自南有音胳膊肘。
“不會是傷口很疼吧?”
“疼是疼,也沒有剛開始那麼厲害了……”他見她一臉擔憂,他不想她這樣,張口又閉口,咬了數次嘴唇,吞吞吐吐,窘迫地道出實情,“……我想解手。”
“哦。”南有音恍然大悟,嘀咕自己,“我竟然忘了這個。”
“你怎麼也不跟我說,”南有音又埋怨徐寂甯,“你要是憋壞了怎麼辦?”
徐寂甯臉紅得更厲害了,他又将腦袋埋進枕頭,小聲道:“有音,你别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