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上去心情不錯，先說了一通褒獎賞識的話語，徐寂甯聽得出皇帝這次似乎是真心的，但他仍保持警惕，皇帝又說要給他升官，要調他去做戶部侍郎，又暗示日後委以重任。

徐寂甯微微怔了一下，這次皇帝确實算得上給予他高官厚祿了，他方才年過二十，皇帝就給他三品官職，差一點就能趕上混迹官場多年的徐朗了。

但他還是拒絕了，皇帝眯起眼睛，問他為何，他說他想辭官歸隐。

“歸隐？”皇帝淺淺一笑，“你還年輕，分明還有大好的仕途。”

徐寂甯淡然道：“我想多陪陪夫人，父母，還有嶽丈。”

他故意提起家人，是在怨皇帝有意貶他去月陵，強迫他抉擇。

皇帝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聲一笑：“不錯，派你去月陵确實是朕有意為之，徐卿，朕早就發現你與其他臣子不一樣，度田編戶，唯有你不阿權貴，不像他們一樣圓滑可惡，懷有私心，隻有你在按朕的旨意辦事，朕想着你是可用之人，就派你去末山曆練——”

徐寂甯想到了當時薛停所說的話，皇帝不止秘密派遣了他一人去末山，他幸運地逃過了永安王的追殺，其餘人就沒那麼幸運，後來倘若不是南有音，他大概還不知屍骨何處。

“你在孤島發現了永安王私藏的軍械，果敢聰慧，立下大功——”

徐寂甯想到的卻是發現島上的刀劍純屬偶然，他與南有音為此還差點丢了性命。

“薛停回來後跟朕說了你在嶺南時執意追求證據，不肯誣陷，哪怕是朕的命令也不願聽從，”皇帝探尋地看向徐寂甯，“朕那時更覺得你與朝臣不太一樣，不求榮華富貴也不求權勢——”

徐寂甯确實如此，隻是他自小就生在有權有勢的富貴之家，他不缺這些，曾經他的所求之物無非是少年讀書時的理想，如今……

“後來你在朝廷，總是為了嶺南的事與朕對着幹，朕曾疑心你是受你父親那一派官員的指使，後來發現你壓根無所求，正因如此，朕覺得你可堪大用，朕自登基以來，鮮有真正賞識信任之人，已經故去的張侍郎算一個——”

徐寂甯聽說過這位張侍郎的事迹，聽說他以性命為局，不惜抛家棄子，幫助年少的皇帝扳倒太後陸氏一族，功成身死。徐寂甯不想這樣，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他不想做皇帝手中為了權勢刺向天下的一把劍。

“如今的你，”皇帝向來倨傲冷酷的臉上仿佛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從中隐約透露出一點柔和，“倒讓朕想起了曾經的張侍郎，你在月陵做得很好，你嶽父這些年确實私吞了不少銀兩，朕隻是想看看你因為會不會因為親緣而包庇他，如今看來你不會。徐卿，你确實與那些追名逐利的人不一樣，朕想留你在京城，予你高官，做朕最信任的臣子，做國家肱骨棟梁。”

徐寂甯嘴角揚起一個淺薄的笑，他覺得皇帝的眼眸幽深，籠着一團散不開的陰濕霧氣，他忽然很想念南有音，雖然觐見皇帝前是她送他出的門，剛過了不一會兒，他就很想念她閃閃發光煙火般的眼睛，還有她向來快言快語用不着猜的脾氣，他現在不太願意相信皇帝，他知道皇帝很會玩弄人心，說一些他想聽的話，引誘他抛下一切，死心塌地的跟随他。

“我不想留在朝廷了，”他對皇帝說道，“天下不是陛下一人的天下，我也不是陛下一人的臣子，我更願是妻子的夫君，父母的孩子。”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沒有變化多少，但大殿之内忽然多了幾分冷意。

徐寂甯知道皇帝生氣了，但他現在忽然不怕了，他身邊有愛人親眷，皇帝卻是孤家寡人，他有些僭越的主動打破了君臣之間的沉默，問皇帝自己可以走了嗎，夫人還在家等着呢。

可能太久沒有人這麼大膽了，皇帝愣了一下，揮手叫他走，臨到出門，皇帝又叫住了他，他一驚，以為皇帝變卦了，不想皇帝卻說：“你快些回去吧，别讓夫人等太久，不然……”

不然就會像我一樣，皇帝沒有說出來，隻在臉上扭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相當苦澀的神情，徐寂甯不明所以，快步離開。

皇帝看着他離開的身影，遙遙想到了自己二十歲出頭的時候，他不敢細想自己曾因權勢辜負多少真心，他有些羨慕徐寂甯的抉擇，竟無端升起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