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戊與舅舅見過很多次,童年時是父母帶她去西北軍中探望,長大後則是她孤身前往西北,勸說舅舅歸順新政,當然,這也是很久之後的事。
小時候的她隻喜歡叫舅舅帶着她騎馬奔馳在浩瀚天地,她喜歡聽舅舅講述邊境那些殘酷而美麗的風光,但父親始終不怎麼喜歡見舅舅,比起不喜歡,或許心存畏懼能稍微更合适一點。
每次見舅舅,父親總是肉眼可見的緊張,徐戊覺得原因是舅舅說話的刻薄程度與二哥不相上下,但舅舅跟二哥不太一樣,二哥跟誰說話都一樣,舅舅似乎專門針對父親。
徐戊對此頗感好奇,私下詢問過母親,母親說因為父親過去是一位十指不沾陽春水、高高在上、自以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少爺,舅舅是擔心母親嫁給父親過得不好。徐戊對關于父親年少時期的那一大串形容很是不信,尤其是當她看到父親挑着燈縫被子、清洗母親的衣物以及在廚房娴熟地颠勺時。
因為母親的溺愛,徐戊一直跟在父母身邊,大多數時候讀書寫字也都是父母親自教的,她發現父母教給她的東西與她在府上先生教給她,還有祖母交給她的有些出入,譬如先生告訴她禮教規矩之類的,祖母則說将來要為她挑門當戶對的夫婿,但母親說希望她一生自由随性,她有時困惑,不知該聽哪一方的,直到十五歲生辰那年,母親送了她一卷冊頁,這件禮物無疑是她十五年裡收到的最寒酸的生辰禮了,泛黃的紙頁仿佛一觸即散,但母親叫她好好珍惜,這是她去世的三姑母留下的遺物,裡面記載着另一個世界。
若幹年後,她想起這件生辰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她一生中最彌足珍貴的禮物,姑母留下的種子由母親繼承澆灌,而後又傳遞給她,她透過紙頁窺見了另一個天地,在亂世中開辟一條道路,曆經戰亂變革,她踏上高山之巅,與衆人一手締造了姑母筆記中自由平等,但唯一遺憾的是,她始終不清楚姑母筆記裡包藏萬物的“手機”是什麼。
十五歲那年的生辰禮是一件先人遺物,也是從這一年開始,她充滿離别的一生拉開了序幕。
最先離開的是外祖父南晨頌,他曾将教給女兒南有音的問心無愧也交給了徐戊,後來無數個深夜,徐戊撫着心口,總會叩問自己是否無愧。
外祖父去世時舅舅忙于戰事,趕不來最後一面,外祖父等了很久,垂死之中翹首以盼,那是徐戊第一次親眼見到死亡,惶恐驚懼幾乎壓倒了悲傷,此後很多年,她又見到了無數死亡,親人、愛人、陌生人,到最後已經無動于衷,唯有想起第一次目睹死亡,猶有心悸,因為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世上原來還有永别。
外祖父走後沒多久外祖母也離開了,她看着他們埋在同一個墓穴裡,不久的幾年裡,又目睹了祖母與祖父同穴而眠。
彼時的徐戊沉浸在傷痛之中,全然不會想到很久之後,自己竟然會羨慕這四位地下長眠的長者,羨慕他們一生活在太平盛世,死後入土長眠,她的祖輩幾乎是最後一代生活在安甯之中的人了,他們死後不久,風雲突變,幾年間便兵荒馬亂,徐戊對死亡也漸漸麻木,活人尚且偷生,死後……誰還在乎死後呢。
在徐戊的中年歲月,除去零星閃着光路過的人,父母望着她的笑意始終是透入這段灰蒙蒙時間最為璀璨的光線。
她的母親南有音,用父親的話說是一個随遇而安的人,無論如何她都能活下去,甚至活得很好,到了晚年,母親騎不了馬也經不起長途跋涉,便與父親在家中作畫,将走遍的萬水千山都彙聚筆底。母親不通書畫,父親便一點一點的教她,兩人案前低語微笑,依舊與年輕時一個樣子,他們将山水畫在紙上,挂在牆上,用眼睛注視着,神遊天地。
每回徐戊回到父母身邊,總會被母親的笑感染,即便她自己頭上也長了白發,仍會覺得在父母面前自己還是小孩,她會撒嬌要父親烙她喜歡的蔥油餅,也會伏在母親肩頭痛哭一場,隻有他們會永遠不計條件的溺愛她。她聽說當年生下三哥四哥後,父親心疼母親,不願再要孩子,但母親執意想要個女孩兒,将童年時可望不可即的一切都補償給那個幸運的小女孩,于是才有了她的降生,她的童年也确實光輝燦爛,無論何時回憶,都圓滿到近乎令人感傷。
當徐戊發現自己與哥哥們頭上的白發都是越來越多時,察覺自己離童年越來越遠,不自覺地預感到親人的離别又要悄然而至。
這一次同她告别的是母親,她與父親趴在母親床榻,即便臨近消亡,母親的眼睛依舊明亮過人,母親最後留下的話是“别怕,我不再身後,在心中”,母親虛虛地指了一下父親的胸口,父親淚如雨下,哽咽不成聲的說“我知道”,母親最後微微一笑,與世長辭。
父親沒有支撐多久便随着母親去了,徐戊依照他們的意思将兩人合葬。父親離世前虛弱地握着她的手,說他與母親一生圓滿無憾,又重複了母親的遺言,叫她别怕,父親說不在眼前,但在心中。
彼時徐戊并不明白,她不知道别怕什麼,也不知道身後是什麼,不知道眼前是什麼,直到她經曆了波瀾壯闊的一生,隻剩滿頭華發,往前眼前已無去路,隻剩空寂的死亡,回首身後空無一人,唯有來時的足迹,她方才頓悟母親離世時給父親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别怕,不在身後,在心中。
不光是留給父親,也是留給她的,她撫了撫心口,知道自己始終不是孤單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