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面後排坐着的人已開始竊竊私語。
陸東樓坐在太師椅上,巋然不動,隻要了一套青白色的茶碗,竟慢悠悠地洗其茶來。
黃葭被那些目光打量得渾身不适,不由微微蹙眉,有一種被旁人架在火上烤的失控感。
終于,一個蒼老但透着市儈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湧動的平靜。
“這位,就是黃隽白黃姑娘吧。”
黃葭循聲望去。
左邊第一個位子上,坐着一個四五十歲左右的老先生,褐色衣冠整潔如新,鼻梁高挺,顯得整張臉格外瘦削。
黃葭站起身,鎮定地拱手一禮,“晚輩黃隽白。”
他點了點頭,聲音沙啞。
“在下劉賢文,原先在泉州刺桐港做些木工,說起來,咱們還是老鄉。”
他的話裡釋放着善意,黃葭笑了笑,隻是環顧四面的船工首,一個個看着她的目光閃爍。
這個場合,像是有什麼秘辛不為她所知。
對面,劉賢文笑着擺手,示意她落座。
黃葭面露疑惑,惘然地坐下。
一個書辦忽然走了過來,手裡搬着一張圓凳。
“這樣說話隻怕不方便,黃船師,坐過來吧。”沉寂了好一會兒的陸漕台,忽然發了話。
眼見那張圓凳被擺在了南牆前面、陸東樓的右手邊,孤零零地待着,與東西兩邊的八仙椅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黃葭終于明白過來。
——今日她要面對的,是這一屋子船工首。
黃葭吐出一口濁氣,定了定神。
在一衆人的目光中,走到中間,緩緩落座。
四面寒風敲打着窗戶,呼聲不絕于耳,凜冬已經悄然來臨。
堂屋裡靜谧無比,一道道目光無聲地交織。
陸東樓坐在“淡泊明志”的匾額下,捧起茶盞,給今日這場會定了調子。
“昔日,漕船空載南返中往往滋生弊端之機,載貨遲延、棄逃、盜賣等,不一而足,尤其運船時有缺少,損失甚大。”
“方今,漕船耗損年逾加重,朝廷又下诏與西洋各國通商,一時之間,内河船通海船皆不完備。”
“貢舶之務,朝廷以托付者甚重,本官受命以來,夙夜憂懼,願集思廣益,計定而後發,發必期成。”
“故今日邀諸位前來,共商良策。”
他話音一落,劉賢文扶着凳子,帶頭起身,衆人紛紛跟随。
黑壓壓一片人,躬身一拜。
“我等願為朝廷效犬馬之勞!”
聲音整齊劃一,仿佛從前拜過數回了。
黃葭許多年不見這樣的陣仗,掀袍起身,跟着衆人重複一遍。
陸東樓摩挲着杯蓋,隻是笑。
“都坐吧。”
風聲蕭蕭,帶出幾分凄厲。
明暗跳動的燭火下,衆人都像是籠罩在大霧之中。
暧昧的光下,陸東樓仰起頭,面無表情,此刻溫和的語調已經壓不住骨子裡的威勢。
“這些年,凡清江、衛河等總漕船,每隻費百金之資,每造供十年之用。”
“而私船一直修補使用直至四五十年。商人造一舟,愛護潭洗,足支數十年,未有如官船之速朽。”
他歎了一口氣,目光淡淡掃過衆人。
“本官記得,永樂之初,凡工匠輪班,三歲一役,官人督役晝夜立于水中,略不敢息。如今,倒是愈發懈怠了。”
話音一落,衆人噤聲。
說話的人隻微微一笑,看向兩邊的船工首。
陸東樓少年得志,一路從香河知縣走到今天,把持漕運部院也有四年之久,官威深重。
他通身的威勢沉沉逼近,叫人不敢言語。
衆船工早都猜到今日會有一番敲打,隻是那刀子落下來的時候,仍舊不由地心神一凜。
黃葭低着頭,沉默不語。
在衆船工看來,她已是陸東樓帶進部院的“嫡系”,如今陸東樓要扶她這個初來乍到的人上來,自然就有資曆深的船工要退下來。
而她,擠進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群裡,無疑會激起衆人的不滿。
四面風聲呼嘯,雨聲淅淅瀝瀝。
不知沉寂了多久。
劉賢文仍舊是第一個打破這片平靜湖面的人。
“漕台的意思,我等已清楚了。”
他笑了笑,“隻是,老朽看黃姑娘從前造的那幾艘秦州船,多用鐵力木、柚木,這些都是海船用料,福建不産,當年都是兩廣、雲南運過來的。”
“現如今,這樣的料可不多見了,咱們庫裡現有的,恐怕還不足以用作船闆。”
黃葭微微一愣,心裡有了底。
這一屋子的船工首已經對她的籍貫、家世、過往種種以及造船履曆了如指掌。
隻聽劉賢文的語氣,似乎還有後話。
她靜靜地坐着,隻等他說完。
劉賢文頓了頓,慢條斯理道:“況且,時移世易,這七年,龍骨和内龍骨、肋骨及隔艙闆的種種接連,也與往日有了變化。”
他的聲音柔和慈祥,衆人卻也聽出了他并不慈祥的言外之意。
——黃葭這個七年前朝廷遠洋艦的欽定督工,到如今,未必還當得起這個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