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來,退後三步,轉身走向大堂門口。
門外風聲呼嘯,拍打着窗戶,甚是駭人。
陸東樓闊步走到她身後,袖袍一揚,替她掀起門簾。
熹微燭火下,兩道人影重疊一瞬,影影綽綽。
黃葭邁過門檻。
廊外的燈火都熄滅了,隻借着百錄堂裡的光,才看清楚腳下的路。
背後,陸東樓的聲音忽又響起。
“這個時辰了,你若不介意,便在三門的門房将就一夜,那裡原來是衛所值夜的住處,後來部院擴建,值夜的人挪到了二門,便一直空着。”
黃葭點了點頭,她這會兒坐上馬車,要走兩個時辰的路,沿途颠簸,這一宿便不用睡了。
細雨綿綿彙入地上,夜氣清極,晚風大涼。
陸東樓沒有睡,送了黃葭一路,自己走回了百錄堂。
他還要等一個人。
廊外風聲蕭蕭,檐水猶滴。
衛指揮使李約抱着一摞河道圖紙,快步走來。
門簾掀起,卷入冷雨綿綿。
他的聲音也是冷硬,“漕台,馬車已安排妥當。”
陸東樓擡起頭,入目便是一張疲憊的臉,微微一愣,“大半夜的,難為你了。”
李約低頭一笑,神情中帶着些許慚愧。
他将圖紙放到案頭,目光定定地看過來。
“就當是戴罪立功了,楊育寬是卑職舉薦的人,他做了錯事,卑職這個保舉的也逃不脫識人不清之罪。”
談話間,夜風從窗戶的孔隙裡穿過,仿佛歎息一樣的清鳴。
陸東樓坐在窗下。
淡淡的光芒照過他的半邊臉,周圍沉浸在黑暗之中,模糊不清。
他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語氣鄭重起來。
“待我走後,淮安倉儲裡錢糧進進出出就都交由你們幾個安排了。”
李約點了點頭,臉上卻露出猶疑之色。
“治河保漕一事漕台已上書朝廷,又有許閣老批允,調請浙江海防也已經請來了衛所的調令,江中丞也不敢不答應吧。”
陸東樓隻笑了笑,“他當然不敢,但我去浙江不單單是為了料理此事,還要去福建見個人。”
見人?
李約略略吃驚,“内府的動作竟這麼快!他們的府衙前年才剛剛從泉州移去福州,運物運人花了大半年,之後又鬧起虧空,上上下下換了一批手腳幹淨的人。現如今督造海船還沒個影,這提督太監便馬不停蹄地來議談督造海船一事了?”
陸東樓抿了一口茶,夜色中,他的臉像是籠罩着一層冰霜,“隻是一些雜事,不甚要緊。”
話音一落,他仰起頭看着窗外,像是被勾起了往日某些回憶,眸光微微一暗。
李約低下頭,看陸漕台這樣子,便是不想多言了。
李約不是個多話之人,見陸東樓沉默無言,他也不欲再打擾,向前走近幾步,整肅了衣衫,拱手一禮。
後退三步,便要轉身離去。
身後,陸東樓的聲音蓦然響起。
“明日,從庫銀裡撥出五十貫,按年資發給清江浦那些船工。”
李約微微一愣,猛地轉身看向他,聲音微微滞住。
“漕台……是已經定下主意,把貢舶之事交給黃船師?”
“還早。”陸東樓矢口否認。
他看向堂外屹立着的松柏,神色不定。
“原想慢慢收服這個人,但時間不多了。”
話音變輕,他低下頭,目光落到青白色的杯底,緩緩搖動着杯盞。
“其人看似剛直,實則乖戾,城府頗深,與她說些冠冕堂皇之語,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成效。”
方才,對說那些“心裡話”,也不過是“對症下藥”。
一個手握權勢的人想要讓下面的人覺得他待人坦誠,唯一的辦法,便是吐露自己的不坦誠。
黃葭雖在内府待了許多年,但專于造船,甚少交際,也沒見過陸東樓這個路數的。
陸東樓咳嗽了幾聲,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連在這片凄風冷雨中,仿佛一種溫和的呢喃。
“待我走後,你盯緊她。過幾日這裡人多了,一切照議定的來。”他頓了頓。
李約轉身施禮,目光沉毅,“卑職明白了。”
他說是明白,心裡其實仍不明白,這個黃隽白再有本事,也不過是個船工,值得部院廢這麼多心思到福建去請,請回來又這麼怕人跑了?
無奈陸漕台已經下令,他也隻能奉命行事。
陸東樓捏了捏眉心,欲将睡意壓下去。
他起身離座,悠悠走到李約前面,看了他一眼,闊步走出門外。
灰白色的雲錦袍在風中紛飛,寒流在空氣中醞釀,風卷起雨絲,在叢林間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