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人影掠過的一瞬間,血肉模糊一片。
“孩兒他爹!”
河工的媳婦嗚咽着低下頭,看見自家娃娃的臉上也是淚水,他那麼安靜,又那麼悲痛。
兩人默默相對,她将孩子死命地摁在懷裡,眼角劃過兩行清淚。
周圍人都靜靜地注視着這對母子,臉上滿是凄然。
入夜了,天邊最後的輝光被黑暗吞沒。
大雨混雜着血水流淌過河岸,秃鹫盤旋在上空,發出凄厲的嚎叫。
大帳中一片沉寂。
許久,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淺夫、閘夫、洪夫有事力勤之月給銀六錢,其餘逸閑之月給銀三錢。按勤月計兩年,每人約十五兩銀子的安葬費,其中有家眷的,追加到二十兩,總計三百二十五兩。”黃葭在人丁賬簿上勾了幾個名字。
話音未落,從帳外忽然走進一士卒。
腳下帶着風疾速掠過,燭火恍惚。
“報!自江西、湖廣、河南征來堤夫,共計一千三百人。”
“帶他們上堤吧。”林湘坡仰起頭,臉上浮現出悲天憫人的神情。
…
入夜,雲雨沉沉。
鎮淮酒樓下,遊船漾漾。
船上點起五六十盞羊角燈,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樂聲大作,在空闊處更覺響亮,聲聞十餘裡。
聽着樓外一片喧嚣,薛俦忽然放下筷子,側着臉打量着黃葭的神色。
過了許久,他躊躇着開口:“一桌子的菜,掌事為何不動筷啊?”
黃葭低頭看着桌上的一碟豬頭肉、一碟子蘆蒿炒臘肉、一碗骨頭湯、一大碗飯。
想起今晨在河口吃的那碗腐爛的陳米,一時竟有些恍惚。
薛俦見她沉默,微微一愣,有些慚愧,“倒是我安排不周了,掌事身在部院,吃這些清粥小菜實在寒酸。”
黃葭望着那桌菜,沉默不語。
她來清江浦那會兒,船工們一律吃的是包子白粥,如今來了月餘,俸祿不見,到了河口,河工們三頓喝粥,說是粥,與水也沒什麼兩樣,喝過不出半個時辰又餓了。
如今,卻連粥也沒有了。
薛俦隻以為自己安排不妥當,臉色一白,“把、把這些都撤走!”
黃葭反應過來,看向他,聲音淡然,“做了飯又撤下去,豈不白費了廚子的手藝。”
“真是委屈掌事了。”薛俦連連緻歉。
黃葭神色黯然,捧起了碗,“今日我來是聽你說生意,吃什麼不打緊。”
薛俦點了點頭。
樓外喧鬧的曲聲與平靜的雨聲交織成一片,無端讓人心緒煩躁。
他瞥了一眼黃葭,不由地摩挲袖口,面上帶笑,“福建建甯府那批貨已經從南浦河走水路,過了浙江龍泉,就從會通河運入蘇直,我派人日夜兼程,大約不出三日必到淮安。”
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了頓,眸光微動,”隻不過……”
他語氣軟了許多,雙眼不禁望向黃葭。
黃葭已經吃了小半碗飯,“但說無妨。”
薛俦低下頭,“貨倒是一切安穩無虞,但是載貨的船如今卻是不夠了,我原先與西北商人做成了一筆生意,那些八百料的大船都北上運貨了,如今貨物都已經運好,但一時半會兒還到不了福建。”
說到這裡,他眸光閃爍,試探性地看向黃葭,“所以,我自作主張,找了一位浙江的商人來幫襯,他手頭的船尚且寬裕。”
黃葭疑惑地看向他,“既然事情都已經妥當,你今日來又是……”
“就是這位浙江的商人,他過去也與官衙做過生意,聽聞這清江浦如今要建船,所以也想盡一份綿薄之力。”
他擡起頭,打量着黃葭的神色,隻見她神情自若,也不曾有愠色,接着道:“我這便請他進來。”
“咚——”
鎮淮酒樓的木門悠悠推開,發出沉重的拖拽聲。
來人一身湛藍色布衣,邊角繡着流雲花紋,頭戴玉色發冠。
眼眸之間仿佛醞着一個春日的暖意,隻是在進門的一刹那,和煦的笑容忽然凝固。
黃葭捧起茶的手也微微滞住,沒想到僅僅是一面之緣,竟然還會碰上。
薛俦已經起身,滿面春風,“這位就是沈老闆,浙江湖州人士。”
沈叔谒已經收回了目光中的訝異,拱手作揖,聲音平靜而溫和。
“在下沈叔谒,見過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