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文已經在轉移私賬上的錢款,這件事情每拖上一天,日後清算起來王叔槐口袋裡的錢款就少上一分。
他哪裡能容忍此事拖下去。
黃葭看着他,目光中透着了然。
王叔槐早年為皇帝大興宮室,後來又跟着一個大官督辦礦業,年輕時便已大富大貴。
隻是其人小氣,一分一厘都要計較清楚。
當年福建大亂,黃葭督工海船,情急之下挪用了他私庫裡的一艘四百料小船。
寇盜平息之後,王叔槐親自登門,按照市價最高的份額讨要走了這兩個月的利息,更借此向内府提督告了她一狀。
打那一回,黃葭就對這位王家三叔再沒了好感。
在這之後親戚間相處,也隻當公事公辦。
王叔槐放下茶盞,茶碗發出清脆的磕碰聲,轉頭看向她。
那目光審視中帶着催促。
黃葭幽幽看了他一眼,“我就是為了清江浦的帳目來的。”
他倒了一盞茶擺到她面前,開門見山,“你的條件?”
熱騰騰的白氣在手下翻騰。
黃葭喝了一口,擡手比了個數目,“八百兩。”
“獅子大開口。”王叔槐冷哼一聲。
黃葭抿了一口茶,“比起你能拿到的好處,這八百兩難道不是蠅頭微利?”
他撇過臉,“隻怕這錢我給了你,你也拿不穩。你要隻拿出八百兩填河道上的坑,那群河工隻怕會撕了你。”
黃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是個急性子,這錢不給出去,就跟你在這幹看着劉賢文的錢進不了你的賬一樣急。”
她放下茶盞,“你若急,這會兒就給錢,今夜賬目就到清江浦。”
王叔槐沒想到她會這麼痛快,目光微微滞住。
須臾,窗外梆子響了一下。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好!”
他扭頭看向黃葭,又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道:“其實你我也不必如此劍拔弩張,說到底是舊相識,日後同在部院也能互相照應。”
黃葭抿了一口茶,“照應就不必了。”
他低下頭,神情黯然,“當初黃老爺子也算對我有恩,如今能照應你,也算是我還給你家這份恩義。”
聽到他談起祖父,黃葭的臉色霎時間變了。
隻瞥過他那張慈眉善目的臉,眸中閃過一絲厲色,聲音卻平靜如水。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提它做甚。”
話音落了片刻,書辦從庫房取了八百兩銀子,用布袋包好,但見他手中一錠銀子翻過來,背後赫然蓋着漕運部院的大印,這大抵是部院簽發給清江浦的例銀。
…
是日,雪雖略止,風不曾住。
沈叔谒叫了一隻船。
兩邊船窗四啟,小船上奏着細樂,慢慢遊到湖心。
片刻,細雨絲絲敲入水潭,水面泛起陣陣漣漪,微風吹起暗青色紗幔。
沈叔谒坐在船中,連日應酬過後他已身心俱疲。
明明租了鎮淮酒樓上好的廂房,隻是鎮淮酒樓向來賓客雲集,日夜燈火如晝,喧鬧聲不止,他久久不得入眠。
此刻獨坐舟中,心中分外甯靜。
看着陰沉的天空,他躺了下來,眼眸中緩緩流出一絲怅然。
——來淮安已近一個月,四處登門,見了各色人等,卻全無收獲。
他有些煩躁地翻了個身。
四下一派靜穆。
忽然,一陣鼓聲響起。
聲音雄渾低沉,其餘音像是天邊遠遠傳出去的驚雷。
隻聽得幾聲,沈叔谒不由一怔。
這鼓曲分明是淮安城最大的樂人班子“滿月班”的拿手好戲,這會兒已經入夜,請這樣大一支樂班到秦淮河上奏樂,起碼要五十兩銀子起底。
再加上租船的費用和吃食,一夜間就要花掉近百兩,何人如此闊綽?
沈叔谒連忙坐了起來,單手扶着甲闆起身。
他匆匆走到船頭。
無奈兩隻船隔得遠,此刻河上大霧四起,煙雨迷蒙,根本看不清人影。
他連忙囑咐艄公劃槳。
移船相近。
蒙蒙煙雨,裹挾着空氣中一點梅花香。
“風平浪靜”的燈籠挂在艙口,随風搖曳。
他剛要上前,卻見船上幾位樂人放下琵琶,舉步向他走來。
衆人拱手,“沈相公,舟中人有請。”
沈叔谒一愣。
隻看這遊船的規制與船上數十号舞樂,排場驚人,聲勢浩大,約莫是淮安成裡的哪位大财主。
船家把爐銑拿出來,在船頭上生起火來,煨了一壺酒,送進艙去。
沈叔谒跟着進了船艙。
中艙裡,點起一支紅蠟燭。
燭火漾漾,映出一張清秀的面容。
沈叔谒微微一愣,“是你找我?”
艙中黑蒙蒙的,燈籠又點起兩隻,四個長随都到中艙來搬上碗碟、菜盤子,爐子上燒起酒。
黃葭沒有回答,但倒了一盞酒,放在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