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卿若是許閣老的人,那陛下派他來查此案,便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讓許閣老的人來查許閣老的人,試探之意再明顯不過,陸東樓怎會如此淡定。
可轉念一想,此人既無朋黨,那調查中,他與陸東樓的處境便别無二緻。
浙江多年抗倭所費内帑不計其數,如今庫銀調撥充作軍費,漕糧在庫數目同賬面不一,若是真要查起來,必是要問罪的。
這些爛賬雖不是江朝宗主政浙江後才有的,可一旦陛下問罪,現任巡撫就是首當其沖的靶子。
至于部院,征納漕糧之時私自調走漕船本是死罪,這件事最後是陸東樓按下不表。
若是眼下細查,又豈是發落了一個胡寶生可以收場的,當時其中牽涉人員必得全部革去職位,依照大明律法,處斬的處斬,流放的流放。
說到底,當日的事情鬧大了,對他們雙方都沒有什麼好結果。
江朝宗沉吟片刻,“他來了,陸漕台有何打算?”
陸東樓頗有深意地看向他,“既然來了,肯定是要一個結果的。他要結果,中丞給他一個結果便是。”
大雪灑灑然,下落密密麻麻。
酒爐被燒得渾身通紅,那翻騰的水氣震動着爐蓋,扣出清脆的聲響。
長随連忙裹了濕布拿起。
江朝宗隻低下頭,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漕台有什麼打算?”
陸東樓眉眼含笑,“陸某能作何打算,如今漕糧的正糧加耗、船錢糙米、貼夫糙米及車腳銀四項征收尚未完備,到淮安定是分身乏術。”
“想來浙江年下事宜繁重,中丞也不比我清閑。”
話音未落,燭火搖曳幾下,光影缭亂。
陸東樓看過去,便見在旁添燈的長随雙手一抖,燭油差點滴到他手上。
江朝宗笑了笑,“你知道我的難處,浙江連年抗倭,這打倭寇最好的時機,是在賊船靠岸之前,火炮擊沉于海上,倘若倭寇登陸,在陸上作戰就費時費力許多。”
“海戰要造戰船,可如今朝廷兵部所供給船隻遠遠少于賬面上的數目,我坐鎮前線,實在心有不安。”
陸東樓目視四周,長歎一聲,“嘉靖三十年到嘉靖四十年間,幾場大戰過後,倭寇對東南海防所造成威脅已經寥寥,這些年,反倒是天災饑荒逼出往來賊寇居多。”
“中丞留心戰事,也該留心這些轄地養出來的禍患。”
江朝宗淡淡一笑,“倭寇動亂朝廷會調兵,農民暴動朝廷會調兵,但那些草莽小賊還不配。”
“他們不過是無足輕重的蝼蟻,四下劫掠也是一時餓急,隻待一些蠅頭小利便可邀買人心、各歸各家。這些人掀不起風浪,便也無需多費心思。”
陸東樓靜靜地聽着,不做駁斥,無需駁斥,目光直視着他,眼含笑意。
江朝宗将盞中酒一飲而盡,似是下了什麼決心。
“隻是實不相瞞,抗倭亟需戰船,可兵部每年能批的船舶數目有限,所以想請陸漕台上書朝廷,将來年的造船事宜多分付于浙江船廠。”
這番要求,與那汛兵統領所說别無二緻。
陸漕台低頭看着天青色的杯底,一言不發。
桌案下卷起一陣冷風,樓外的風雪越下越密。
眼前白茫茫一片,連天地也難以分辨。
江朝宗見他坐在那裡,不動如山,心中浮出詫異,眸光微動,“先前已經有人提過了?”
“咚”的一聲,陸東樓放下茶盞。
他悠悠看向江朝宗,“這件事,陸某就是在等中丞開口。”
江巡撫欣慰一笑,眼底卻浮出一絲猶疑,上回之事他分明不依不饒,如今卻這般好說話。
陸東樓面無表情,隻擡起手,手背朝下敲了三下桌案。
陳九韶快步進來,燭火抖動幾下。
他捧上一摞賬目,陸東樓自然地拿起其上一冊。
江朝宗微微一愣,接着燭火,也跟着拿起賬冊看,封面上寫的是“浙江中右兩營汛地官船敕造”。
是汛兵營的官船營造賬目。
窗前光影流轉之間,江朝宗皺起眉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大雪自窗外落得更快了,樹影搖曳映窗上。
陸東樓翻開賬簿至中間一頁,擺在他面前。
“中型船杉木三百二根,雜木一百四十九根,株木二十根,榆木舵杆二根,栗木二根;小型鑽風船杉木二百二十八根,桅心木二根,雜木六十七根,鐵力木舵杆二根,桧坯二十枝,松木五根。”
“依照舊例,小船造價八十兩,底船舊料、軍辦、官給各為三分之一,中船造價一百二十兩兩,底船舊料三十六兩,官給八十四兩。”
他合上賬目,“昨日陸某已命人算過,朝廷撥款造船,在兩千六百兩不止。”
聽到這裡,江朝宗臉色微變。
陸東樓抿了一口茶,聲音愈發清冽,“倘若陸某上書求旨,朝廷批複,層層撥款下來不知還有沒有兩千兩,所以我想,與其要這個錢倒不如直接要船。”
江朝宗靜靜地聽着他的話,臉色陰沉下來。
陸東樓看向他,“如今漕糧已經北上,清江廠現成的海船或有損毀的,修繕之後租給中丞,要價也不過三五百兩,這個錢、中丞也該是出得起的。”
陳九韶聽着,不由點頭,這确實是兩全其美之策。
江巡撫的眉頭卻越擰越緊,“這些畢竟是舊例,江北河海深江南河海淺,江北的船來了,恐怕也不适宜江南的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