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葭走進中艙,但見幾案床榻,皆為紫檀花梨,古樸無雕镂。
艙内火盆隻餘下點點星子,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站定在門前,黯淡的火光照出她的半邊臉。
趙世卿擡眸看向她,一張極其陌生的臉,絕不是什麼他的故人。
但見這人背着一個褐色包袱,穿着一身灰白色道袍,袍子已經洗脫了色,遠望仙氣飄飄、極為脫俗。
趙禦史冷哼一聲,靠在躺椅上,眼神中滿是審視與打量。
他倒要看看,這騙子打算怎麼忽悠他!
對面的騙子躬身一禮,語氣鄭重道:“在下略通蔔祝之術,昨夜夜觀天象,見貪狼異動,文曲北向式微,料禦史命中恐有大劫,特來襄助。”
趙世卿輕嗤一聲,“你以為這些遊方術士的話能騙得了本官?遇上個有錢财的,你們都是這套說辭?”
黃葭一臉的肅穆,“您誤會了,草民是對禦史德行感佩萬分,才鬥膽冒着洩露天機之險,前來相告。”
趙世卿微微一愣,“哦?”
黃葭語氣柔和,目光誠懇,“那日您見衆船攔在閘前,大義凜然,問罪閘官,一片拳拳愛民之心,草民甚為感動。”
趙世卿眼睛一眯,沉默地瞥了她一眼,“坐。”
艙外卷起一陣冷風,二人相對而坐。
那凄風陣陣吹來,水勢浩瀚,大船震蕩。
長随連忙合上門,走上前給二人換茶,汩汩的熱氣逸散。
茶香撲鼻,聞之忘俗,趙世卿卻放在一邊沒有喝,隻看向她。
“你說本官命中有大劫,劫從何來?”
黃葭眉頭緊鎖,目光鄭重,“風高浪急,獨木難支,豈非大劫在前?”
趙世卿微微擡眸,臉上帶着詫異。
想起近日的種種不如意,他眉頭緊鎖,聲音也變得冷硬,“說清楚些。”
黃葭抿了一口茶,聲音清冽。
“草民觀禦史孤往而來,身側無親兵内臣,而江南官場派系林立,今秋末更有漕運紛争,禦史铮铮傲骨,堕于泥淖之中,非死也傷。”
她話音一落,趙世卿臉上浮現出了憂慮的神色。
過往禦史出巡都有三千精兵傍身,而到了他這裡卻極為潦草,連一位從旁協助的副手都沒有。
而此番要調查的案子卻牽涉多位朝中大員,他一個小小正七品監察禦史來此,根本就無人在意,若是開罪高官,更是烏紗不保。
他不禁擡眸,遠望窗外,湖水甚大,天地盡黑,望之深不見底。
他轉頭看向她,“那依你所言,我該如何是好?”
黃葭神色變得愈發嚴肅,目光深邃。
“常言道‘存人失地,則人地皆存;存地失人,則人地皆失’。”
“禦史欲轄制江南之事,必先擁江南之衆,為立身之本。”
趙世卿冷哼一聲,“你說得倒是容易,本官初來乍到,在浙江也不過待寥寥幾日,如何能在幾日内招攬人心?”
黃葭低頭一笑,笑聲格外沉悶。
落在趙禦史耳朵裡,倒有幾分嘲弄的意味。
她站了起來,背對着他,“天下之患,發乎自私者不能成其私,有欲者不能濟其欲。”
“欲不濟,能無争乎?私不從,能無伐乎?人人自私,家家有欲;衆欲并争,群私交伐。争則亂之萌也,伐則怨之府也。”
趙世卿點了點頭,卻不知她說的這些與此事有何關系。
黃葭走到他身後,“求利則托刎頸之歡,争路則構刻骨之隙,于是浮僞波騰,曲辯雲沸。”
“為今之計,當因勢利導,利聚人心。”
依舊是一番宏論,亦是一番空論。
艙外冷風飒飒,撩人羁絮亂如絲。
趙世卿有些不耐煩了,“你且直說,要本官怎麼辦?”
黃葭神情肅穆,拎起那個褐色包袱,從包袱中取出幾張八寸見方的宣紙。
趙世卿故作漫不經心地湊近去看。
隻見紙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人名,一個個人名上都按了手印,整整齊齊,一看便知是下了好一番工夫。
隻是,要這些人名和手印有什麼用?
趙世卿掃過她的臉,靠在椅子上。
窗前光影流轉,黃葭抿了一口茶,坐到他對面,将他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
她看着那幾張紙,接着道:“這幾日閘壩前的每條船草民一一問過了,大多是商戶,少數是船戶。”
“其中打算自錢塘江口出海的人都在這上面了。草民已經數過,一共是五百三十六人。”
她看向他,“自太湖入浙,僅僅是浙江衆多入口之一,如今已有這麼多人。今年打算自錢塘江口或北上或南下的人口,若您細細去查,少說也有幾千人。”
“船上做工的人大都身強力壯,年關将至,這些人到了杭州,沒有居所,沒有銀錢,此地的商鋪工廠也不可能一次招攬這麼多人,他們便隻能湧入大街小巷,到時候人滿為患、遍地饑民,若是官衙處置不當,難免會有暴動。
趙世卿有些失望,“每年不都是這樣,等先頭的一群人出去,也就好了。”
“這正是症結所在!”
黃葭袖袍一揚,轉頭直直看向他,目光犀利,話音擲地有聲。
“眼下年關将至,除了南下的河道,衆多發自北端的河道也都到了結冰期,行客們到了浙江,就隻有海運這一條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