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年漕糧海運,以至于錢塘江口的運船不足,民船都充作官船用,也隻有公門中人能坐船走海運。”
她放下茶盞,眸光中閃過一絲寒芒,“這麼多行客湧入城中,饑荒、民變,就不知是哪一個先來!”
話音一落,艙内一片靜穆。
趙世卿将幾頁紙一一看過,上面即是閘前工匠民夫的“名冊”。
他怔了好一會兒,這才相信她不是在同他玩笑,目光鄭重起來。
隻是看過名冊,趙世卿眸光微動,又皺起眉頭,“你說的這些與‘擁江南之衆’有何關聯?”
寒風捶打,北窗嗡嗡作響。
黃葭神情肅穆,“饑民湧入街巷,屆時、您将這封萬民書送上巡撫衙門,必是一呼百應。”
“這些亟待坐船走的人,就是禦史您打入浙江的楔子。”
趙世卿深吸一口氣,眼眸微深,他站了起來,繞着桌案不停地踱步。
黃葭看過去,隻見他臉色惶惶,好像是不安,更像是興奮。
趙世卿确是心潮澎湃,臉上的眉頭一會兒舒展一會兒擰起,嘴唇繃成了一條線。
如今朝中孫許兩黨鬥得火熱,而浙江巡撫江朝宗正是首輔孫熹的得意門生,此人主政浙江推行新政、風頭正盛。
而他趙曆、為官數十載,在朝中還是無足輕重、無所依傍。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若此次能為民請命,上書彈劾掉浙江巡撫的烏紗,為許閣老立下大功,他朝往返順天之際,便是他趙世卿飛黃騰達之時!
想到這裡,他神情有些恍惚地看向她。
“說了這麼多,你……可有所求?”
黃葭見時機成熟,立刻放下茶盞,“咚”的一聲,跪倒在地。
她俯身一拜,目光炯炯,“草民出身商戶,奉家母之命來江南查賬,不料卻在幾日前收到家書,家兄忽然重病垂危。”
趙世卿露出了然的神色。
如今浙江這裡僅有官船北上,這姑娘家中突發變故卻趕不回去,必是心急如焚。
她擡起頭,目光鄭重,“等到浙江之事一定,還請禦史以王命旗牌請浙江巡撫移交河道監管之職權,接管海運。”
“若草民今生能得見兄長最後一面,來世必結草銜環以報禦史大恩!”
須臾間,窗振得愈發猛烈,西風搖落間,趙世卿怔怔地坐了下來。
半晌,他嘴唇動了動,“好、好、好!”
趙世卿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目光卻隻看向窗外。
十多年了,他在翰林苦心經營,卻被人像塊破抹布一樣扔來浙江,臨到此時也不過是朝廷那些人爾虐我詐中的一抹塵灰。
來到這裡,他本就不抱期望,卻不料竟然有這樣一份大禮在等着他。
真是、天可憐見!
趙世卿長舒了一口氣,眼眸中似乎有淚光閃爍。
黃葭微微一怔,不想這位趙禦史心思如此單純,為她方才編的幾句話感動如斯,不由生出幾分慚愧。
暮色沉沉,兩人的影子在燈下拉長。
他看見那一片燈影,才發覺她還跪在那裡,悠悠擡起頭來,袖袍一揮,“你說的事我答應了,起來吧。”
黃葭起身時,隻覺得趙禦史雙眸中的目光變了,變得滄桑了許多。
趙世卿面色溫和許多,“你來前用過飯了麼?”
黃葭并不打算在這船上久留,隻道:“用過了。”
他有些失望,又忽然道:“那我送送你吧。”
她不好再推拒。
兩人走至艙外,一聲高喝從遠處傳來,百米之内,水波震蕩。
“過閘——”銅鑼聲響徹天地。
一衆船隻開始搖晃,坐在船頭的人一個個站起,閘前的船已經向前遊去兩三尺。
無邊的夜空仿佛已經大亮。
“轟”的一聲,閘門打開,如山門向兩岸翻去,驚起寒鴉點點。
百步之内的船上爆發一陣陣喧嚣。
黃葭回到船上。
船主正指揮衆人拉起長帆。
腳下水流疾速淌過,前面一隻隻船消失在那水天一線。
衆人坐立不安。
駛過閘門,大船已經下傾。
南峰積雪蓬勃飛落,瀑布凝如冰筋。
長舟持而下,風來與人争路,意恐飛去,河渭如帶,下見山嶺層疊,又見綠水小澗。
白浪翻飛,衆人惴惴而立。
大舟俯而過閘,有絕壁數處,高山重重疊疊,奇秀萬狀,目不暇接,正入眼前。
河水東折,輕舟已過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