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都是他小時候經常聽到的。自懂事時候起,他耳邊便一直都是這樣的話,懷疑、質疑與期望。
娘希望自己能夠習得武藝,變成像父親那樣的人。府中的人也開始期望自己習武,變得和父親一樣厲害,也有人質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支撐起整個顧府。小時候開始,府中叔父與堂兄弟們都相繼傳來戰死的消息,叔母們有些會改嫁,有些會和母親一樣留在府裡守寡。
還有陛下賞賜傳旨的聲音……
這些都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情。
顧淩僵在原地,握着身邊的椅子,力道很大,能看到指節青白,包紮好的傷口開始往外滲血,漸漸将手心裡的白布整個染紅。
“要我說,永巷書齋可以不用倒閉,有時候與時俱進也沒什麼不好,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覺得呢?”譚漓歡快的聲音忽然出現,這時候朝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那裡沒有人。
這句話是她在信上寫給自己的,當時自己并沒有回複,隻是看了之後便忘了。
還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雖然沒有看到她寫這封信時候的樣子,但根據信上的語氣,還是能猜到她寫得的時候一定是笑着的。
顧淩無意識地跟着腦海中想象的譚漓的樣子一起笑着,手心裡絲絲麻麻的疼痛傳過來,擡眼望去,察覺到自己臉上的笑容一頓,随後面容漸漸變得冰冷。
譚潇從譚府回到蕭府,府中靜谧,時至夜間,她早已梳洗妥當,準備入睡。
蕭辰毅從外面剛回來,木制房門敞開又關上。他走到裡間,背對着床榻,沉默地脫着衣服。
譚潇從帳幔裡露出半個身子,身上穿着白色的中衣,頭皮散在身後,黑發膚白,微微蹙着的眉頭讓人看着憐惜。
她看了蕭辰毅的背影好一陣,在心中斟酌之後,還是猶豫道:“譚漓……”她話說一半,還是沒有想好怎麼說最合适。
蕭辰毅全身上下隻剩中衣,聞言回頭看向譚潇,瞧見她的臉色,擔憂道:“怎麼了?”他說着坐到床邊,握着譚潇的手。
譚潇垂着目光,思索一陣,方擡頭看着蕭辰毅,神色認真道:“她好像很喜歡顧将軍,你有沒有辦法……”話說一半,點到為止。
不用她說完,蕭辰毅也明白她的意思。譚潇坐在自己面前,眉頭微微蹙着,眼眸中透着擔憂,她擡眸看過來,靜靜地等着自己的回答。
兩人就這樣坐在夜色中,四周寂靜無聲,他想起了那日在永親王書房中見到的場景。顧淩擔心譚漓被人發現,拉着她躲在屋子的牆角,他們二人關系匪淺。即使是譚潇過來說情,他也不能保證什麼。
他略含惋惜道:“沒辦法,”身邊的燭火四處晃動,搖擺不停,使得照在他臉上的光時亮時暗,“他自己不主動放棄,我們誰都幫不了他。”
譚漓緊皺的眉頭忽然一松,她也明白這個意思,就是還想着有沒有别的辦法才有此一問。沒想到答案是一樣的。
永歲十三年,正月。
朝中質疑的聲音越來越大,大臣見不到陛下,皇子意外死亡的事情也沒有個結果,紛紛猜測王爺的意圖,京中甚至傳出陛下早已死亡的消息。
永親王下朝後,直接進宮見了陛下。
殿外飄雪,雪花落到永親王的鬥篷與頭發上,内侍想要伸手幫他撫掉,卻被他擡手擋住,“你們出去吧。”
“是。”
殿門在身後被重重地關上,他邊走邊解開鬥篷的系帶,完全不管身上的寒氣是否被帶進屋。他将鬥篷随手扔在躺椅上,每走一步地上便落下幾片雪花,很快被殿内溫暖的氣溫暖化。
光線昏暗,隻有幾盞燈燭還是亮的。他走到裡面,看到帳幔後面若隐若現的躺着的身影。榻上的人聽到腳步聲,微微側着頭,隔着床帳朝這邊望過來。
永親王略帶玩笑的聲音響起,“答應皇兄管理朝政,可是被外面的那些大臣罵慘了。”他緩緩地走到床邊,拉開床帳一邊,看到永親王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臉上。
“怎麼?皇兄養病也聽到外面的事情了?”他還是笑着,一副溫和的模樣。
永歲帝臉色慘白,身形消瘦許多,臉上的皮肉像是緊貼着骨頭,看不出一點肉的迹象。他一開口,不經常說話的沙啞堵在嗓子裡,“是你做的吧。”
沒有疑問,是淡淡的肯定。
永親王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仰着臉看着眼下黃色的被褥,淡淡道:“皇兄知道了。”
永歲帝不顧頭暈眼花,硬要倚着枕頭坐起來。沒有了被褥的遮擋,他腰腹部扁平得簡直像是一張紙。“皇子是你殺的,你想要江山?”
永親王站在床前,擋住背後的一盞燭火,臉色默然,“是。我還記得小時候什麼都沒有,被打得去找你要耳墜,你沒有給我,那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活該,竟然為了不挨打惦記皇兄的東西。後來我覺的我錯了,為什麼同樣是父皇的血脈,你可以做皇帝,我為什麼不可以?就因為你比我早出生幾年?”
永歲帝帶着慘白的臉虛弱地笑着,像是動物瀕臨死亡時的喘息。“你現在就等着我駕崩了吧。這樣朝中大臣會因為皇位無人可繼,便會不顧其他,讓你來登基。”
“皇兄總是比我好運。你說得沒錯,皇子一死,皇室中隻剩我一人,别看他們現在罵得歡,到時候還是會求我上位。”永親王淡淡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殿外忽然傳進來一個聲音,“陛下多日未見朝臣,如今群臣恐慌,臣特請求見陛下。”
永歲帝的目光絲毫沒有轉移,一直看着永親王。永親王側臉聞聲一笑,看向永歲帝,“顧氏一族的人果然如傳聞中一樣,世代守護皇室。”他臉上帶着淡淡的笑,“皇兄要見他嗎?”
永歲帝隻是看着他,并不回答。
永親王歎口氣,無奈道:“皇兄不必這樣看着我,就算皇子不死,皇兄也沒幾年可活。封國皇室活不過三十歲的詛咒是真的。我就算當了皇帝也快活不了幾年。皇兄何必記恨我。”
“你有沒有想過之後。”永歲帝全身的力氣好像都用來說這句話了。
永親王注意到牆上挂着的畫像,悄悄走近觀賞,回答的聲音冷冷的,“你我都是不受眷顧的人,沒有人替我們想過以後,你又何必替他們想以後的事情呢。”他轉過來,臉上帶着笑,“是個美人,和敏妃很像。”
“你不讓人進來,她如何了?”永歲帝直接道。
“很好,有人侍奉,一切照舊。”永親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