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本見赤司又挂上了那幅溫文爾雅的神情,用自己已經完全熟悉的口吻安撫道:“你做的很好,沒什麼不妥的地方。”
這句話倒不是完全的敷衍,在這種細枝末節上,橋本倒是注意得非常徹底。
在坂柳和赤司的談話期間,他屢屢觀察坂柳一口未動的菜品,借此估算出她對自己的生活要求,再在此基礎上,推測坂柳能夠承受的最大損失是多少,借以提出自己和赤司的需求。
最後,橋本給出的要求點數,和赤司在内心推算的十分相近。對此,赤司還是稱得上滿意的。
“橋本,”猶豫了一下,赤司還是選擇詢問道:“你覺得,坂柳是一個怎樣的人。”
對,和橋本的擔憂截然相反。讓赤司如此沉默的,并非點數、表現這些已經過去的東西。他正在糾結一樣更加深層的問題——坂柳是一個怎樣的人。
來自他人的小看是如此的罕見,在這不敢置信的一瞬間裡,赤司居然完全體會到坂柳的心情。
那種“居然會這樣”“這是為什麼”的心情,令赤司感到完全的陌生。
出于對自己當時狀态的肯定,赤司并不認為問題會出在自己身上。“旁觀者清”的名句流傳至今,赤司當然不會想不到這點。于是,橋本得到這樣一個籠統的問題。
很顯然,橋本也對這個問題呈現出一種茫然來。當然,這種狀态被一種試圖回答的苦思冥想極快地取代。
橋本絞盡腦汁思考的模樣如此新穎,以至于赤司甚至多看了兩眼:“呃......”
在赤司目光的注視下,橋本罕見地詞窮了。他并不是沒有想要說出口的東西,可那些要麼太繁雜,要麼太片面,以至于橋本幾番努力,竟然連一句完整的詞句都吐不出。
這次的難以形容發或許和以往有那麼不一樣,不僅僅是詞彙的匮乏,而有什麼别的東西。
意識到這點後,橋本呆了呆。
不,是一樣的,他想,但是,隻和赤司那次一樣。
——這樣的詞窮。
他第一次見到赤司,就深信這個人和其他人的不同來。
他不知道如何描述赤司帶給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如何描述那樣非刻意的氣勢。
最終,他隻能用似是而非的比喻去模拟,用模糊而美的意象去形容。
坂柳或許也是這樣的存在。
對于橋本來說,除去具象化的外貌之外,坂柳的一切表現都是如此陌生,是他在以前的生活中從未熟悉的存在,當然也做不到具體的形容出來。
當然,和赤司的相處也不會讓橋本一點收獲沒有,最起碼,他現在能将自己的靈光一閃清晰描述。
“驕傲,”擁有一頭璀璨金發的少年偏過頭,他神情裡滿是笃定,卻又出現一些茫然。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詞彙一樣,橋本不自覺地将它再一次重複:“...驕傲。”
——驕傲。
啊,原來是這樣。
赤司眨了眨眼睛,他仿佛能夠感受到荒蕪的内心世界裡,一片黑暗中,坐在白凳上的“他”微微擡首,安靜投來的滿含笑意的目光。
“你們都一樣驕傲,”“他”的聲音很輕,非常柔和,和前段時間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赤司想,“他”變得更像自己了:“所以,你才能下意識理解她。”
“可你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也有同樣的特質。”或許是早已接受“他”的存在,即使是聽到和自己如出一轍的輕笑,赤司也沒有生出不适應來,反而有種理所應當之感:“所以,你才會奇怪,為什麼她不會去思考後果。”
——因為我驕傲于自身,所以,我認為自己被輕視,會感到茫然。
——因為我不知道我驕傲于自身,所以,我完全不明白,坂柳為什麼不去考慮後果。
論及旁人,赤司的“設身處地”其實是一種完全理性的思考,隻不過加入了由他的知識和經驗共同模拟而成的參考模型。
而坂柳不去考慮後果,是被一種稀有的性格缺陷所控制。
這種性格缺陷如此稀少,赤司不會在别人身上看到,所以,他失去了參照。可他卻同樣擁有,以至于能體會到相差無幾的情緒,稍稍一點便完全通透。
——原來是這樣。
不是因為“瞧不起”,也并非是出于對赤司的小看,而是單純的——坂柳有栖太驕傲了,某種程度上來講,她和赤司一樣驕傲。
她天然地認為自己站在最高位,就連放棄這個位置,也表現得仿佛将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一般。她真心認為自己已經付出極大的讓步,所以就連結盟都表現得像施舍。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東西,這次,它蒙蔽了她的雙眼。赤司想。
不過,殊途同歸,即使發生這麼大的失誤,坂柳也沒有結果上的損失。
哪怕擁有一定程度上的失誤,坂柳的猜測也是正确的,自己不會意氣行事。而若是按照能力劃分,坂柳收獲的人心同樣具有重量,相比于葛城,她确實是強過些許的。
赤司看得分明,即使坂柳不提出“結盟”,她和葛城也是六四開的格局。而這其中,坂柳的殘疾又需要負到一定責任。
想來,這個概率,坂柳本人也并非一無所知。而她為了完全消除一切不穩定性,确保自己的成功,付出了不菲的點數作為代價。
——理應是這樣。
“多謝你了,橋本。”
海島的天色總是黑得早,已經落山大半的夕陽如同火爐上的餘燼,紅發的少年偏過頭,聲線讓人聯想到唱詩班的清澈。
路燈已然亮起,白熾燈的燈光打在他的面上,将整張臉照的雪白。
橋本沉默地聽着,或許是因為解決了疑惑,對方的聲音重新平靜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橋本甚至能從中聽到一點冷漠:“既然如此,就按照坂柳的意思,将班内的格局最快穩定下來吧。”
“A班的格局...不能再被整個一年級關注了。”
話語的尾音,他的聲音輕得恍如柳絮。
也許是因為天黑,橋本突然失去了插科打诨的勇氣。他抓緊單肩包的背帶,無聲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