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申城進入梅雨季。
早晨四點半,詠溪開車上班,出門前已經是細雨斜織,行至半路,驟然間濃雲翻滾、暴雨如注。
她艱難地把車開到機場,駛進航管樓。
航管樓面積不大,當初因為停車位規劃不夠,刨了一排綠化用的冬青樹,修繕時地勢沒有填平,加上不科學的排水系統,低窪處碰到下雨就要積水,這會兒已經蓄滿了半間院子。
詠溪泊好車,将褲腿卷至小腿肚,做好了“小馬過河試深淺”的準備。
車門被大力拍響。
她降下兩格車窗,就看見大鳌撐着一把不知從哪兒借來的迷你太陽傘,遮頭不遮尾地站在雨幕裡,全身上下被淋得透徹。
他形象滑稽地跟她說:“早上好啊”。
詠溪說:“早。”
大鳌誠心逗她,“鵝還怕下水嗎?難得的機會,趕緊跳進來撲騰兩圈。”
詠溪央求他别鬧,要遲到了。
大鳌哈哈朗聲大笑後,才說:“等着,哥去拉條皮劃艇渡你過河。”
他轉身就走,打個旋的傘面甩出一條水柱,正甩了詠溪滿頭滿臉,詠溪心想,我可真是謝謝了。
他啪嗒啪嗒快步到航管樓一樓的儲物室,從裡面搬來一摞木塊。
詠溪踩着一排木塊做的“橋”,安全地轉移到南門的走廊下。
走廊連通塔台,大鳌收了傘,兩人刷通行卡過兩道安全門,等電梯。
邊等邊日常閑聊,大鳌問她:“吃早飯了嗎?”
“吃過了。”詠溪反問,“你呢?”
大鳌一擡胳膊從外衣帽兜裡摸出一個濕漉漉的塑料袋,塑料袋裡裝着兩個剛從便利店買的包子,他十分不講究地問:“要來一個嗎?”
詠溪避之不及,“你收好,慢用。”
“怎麼還跟我見外呢。”大鳌嬉笑的模樣,低過頭開始磕鞋子裡的水,新買的球鞋昨天剛到貨,今天急不可待地穿出門,然後就被泡了。
“這鬼天氣!”他抱怨說:“哪個招天譴的上崗位前許願了!不會是你吧。”
鑒于大鳌的嘴不講科學,十分玄幻,詠溪怕蓋章成真,連忙說:“别冤枉好人,被雷劈跟前的是你不是我,停電爬塔上班的還是你不是我。”
大鳌回憶起什麼,瞬間氣短,一雙寬皮大眼陰恻恻看向詠溪,“你現在閉嘴,我不跟你計較。”
詠溪抿嘴笑。
大鳌原名蔔松松,是詠溪的直系師兄,高她兩屆。
詠溪當年進入中航大學的是電子信息工程,大二才轉去交通運輸專業。大鳌作為空管院聯絡辦的學生助理負責對接她初入學院時的學習和生活事務,一直對她很是照顧。
她清楚地記得,大鳌做自我介紹時,一度覺得自己名字太羞恥,與他高大威猛的形象不符,再三強調,叫人隻能喊綽号,不然就是不禮貌。
CAUC畢業後,兩人先後進入申城機場塔台管制室工作,又成了同事,之間情誼三兩句無法概括。
“叮”一聲,電梯到了。
申城機場的塔台落成有半個世紀之久,外觀像個寬口的四方形保溫杯。它标高78米,詠溪他們工作人員上去,要先乘電梯到14層。該層分布着供人員使用的會議室、辦公室、崗前準備室,以及男女休息室。
大鳌走去休息室換衣服。
詠溪則到置物台找到自己的水杯,用溫水沖了杯“抹布味”的黑咖啡,一口氣喝完。
牆上的時鐘快要指向5:30的交班時間了。那鐘表正下方擺放着一款紅色實木正衣鏡,詠溪從褲兜裡摸出黑皮筋,照着鏡子一把将齊胸的黑長發紮成低馬尾,一身白襯黑褲,顯得人端正又利索。
她将手機放到保管箱,又從存儲箱拿出頭戴式耳機,再往上爬兩層樓梯,抵達頂端的塔台管制室。
管制室是環形的空間布局,360度全景落地視野。因為申城機場擁有兩條平行跑道,36L/18R和36R/18L,南北走向,獨立運作。下設的12個控制席位,6個監控東跑道,6個監控西跑道,管轄着機場地面航空器的推出、滑行,以及塔台空域内航空器的起飛和落地。
氣象主任老早跑上來盯梢,這會兒趴在一班帶班主任許卓禹的主任席席位上,悠哉地說:“長鋒面,暴力梅,預計一個小時吧,有的等喽。”
許卓禹握着固機話筒接電話,隔空看了詠溪一眼。
詠溪徑直走去東跑道(36R/18L)的塔台控制席位。
她放單後定席位,被許卓禹定在了東跑道,獨立開工已有三年時間,年限上來看是一名成熟的管制了。
同一席位,要與她交接工作的同事,名叫成科,這人是她的大學同班同學。
不得不感慨,民航圈子實在是小,小到“擡腳尖就能踩到熟人的腳後跟”的程度。
雨下得猛,飛機飛不上天也落不下地,機場屬于全面停航狀态。
難得成科覺得輕松,他那常年不高興的臉上帶了絲笑意。
簡短交接,沒有重點。
詠溪将話筒接口接到席位面闆上,波道安安靜靜。
她站着朝窗外望去,窗玻璃覆了一層水幕,機場景象影影綽綽。
……
飛機沒開雨刮器,駕駛艙視野同樣模糊不清。
林明楷靠着椅背,脖子吊住後仰的頭,無言地聽着右座的劉教元發牢騷。
“原本說,今天隻管帶飛你,省心省力,可這還沒飛呢,先受一肚子氣。”
林明楷幹巴巴一笑。
他三月份剛放機長,作為一名新機長才曆經一個春季,飛行時間130個小時,尚處于需要教元帶飛教學階段。
按照計劃,申航這架1027(幺洞兩拐)号班機該于6點半起飛,7點40左右降落蕭山機場,但地面今早不知什麼原因,先是叫不到航油車,又有放行人員遲遲不來送資料,加上檢查時發現放電刷壞了一個,得請機務上來做故障保留。
左一耽誤右一耽誤,他們眼睜睜看着黑雲壓住機場一邊(起飛邊),硬是錯過了暴雨前起飛的時機。
這位劉倉顯教元臭名遠揚,典型的脾氣暴躁,愛刁難人,他當場跟航油師傅和放行大吵一架,弄得大家心裡都不痛快。
有人敲門,林明楷看了眼監控,見是3号乘務,便打開了艙門。
3号面帶笑容地詢問,渴了嗎?兩位機長想喝點什麼。
林明楷要了瓶小礦。
“劉機長呢?”她問。
劉教元兩手抱于胸前,擺臉色給她,完全不搭理。
3号隻好拔高音量,好聲好氣又問了一遍,這回得到了一絲氣音。
3号心裡狠狠翻了一個白眼。
個别機長仗着資曆老、掙錢多,養成了“狗眼看人低”的臭毛病,極難伺候,跟他們一班飛,總要被“惡心”那麼一下,乘務員們私下裡把這些事兒逼機長們拉了一條黑名單,互相提醒,接觸時要多一份“罵娘”的耐心。
但到底還是年輕,被刁難,3号一時不知如何化解。
林明楷額角青筋直跳,疲于應對人事關系的斡旋,可也得站出來幫教元墊話。
他看着3号,說:“劉教元現在有苦說不出,給他來杯黑咖啡。”
他拿主意的語氣很肯定,3号忙點頭說好,逃似的走開了,三分鐘後,拿來一小瓶礦泉水和一杯冰美式,直接遞給林明楷,然後艙門一關,眼不見為淨。
劉教元略一欠身,好奇地瞥向他,“認識嗎?”
“不認識。”林明楷搖頭。
劉教元“啊”一聲,突然八卦:“聽說你師父最近在幫你物色對象?”
林明楷擰開瓶蓋,喝口水潤潤嗓子,“聽誰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少裝。”
“沒有的事。”林明楷眼角帶了點不正經的笑意,“要真有,我得給風紀部寫封信檢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