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察覺到不對,猛地回頭。煙塵散去,法斯特出現在黑龍邊上,臉上挂着燦爛的笑容。祂手執冰劍貼着胸口,劍尖朝上,劍刃精确地将祂的臉龐一分為二。恐怖的預感降臨,塞列奴立刻投出長槍,用盡了全部的力氣。隻要能争取到一瞬間,哪怕隻是一瞬間。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是我的勝利。”法斯特比了個口型。
迅捷劍向側邊一劃,阿諾米斯的頭顱高高飛起,像慢放似的,這一幕被深深地印在塞列奴的眼瞳中。法斯特因興奮而放大了瞳孔,這就是祂所渴望的,咀嚼痛苦,品嘗絕望。祂要把祂曾遭受過的,千百倍奉還!
……但是,祂真的殺死了阿諾米斯嗎?
一隻手從法斯特身後探出,接住了投來的長槍。少年忽然心底一顫,忽然泛起一陣毛骨悚然的恐懼,明明應該能馬上做出反應,卻像被釘在原地似的動彈不得。餘光裡,腳下斷頭的殘軀忽然憑空消失了,仿佛阿諾米斯從未存在過一樣。
法斯特終于明白了這恐懼的來源。
會使用投影的不止祂一個,會使用幻象的也不止祂一個。
“抓住你了。”塞列奴在祂身後說。
獵人在得手的那一刻最為松懈,就在那一刻攻守易勢,獵人的身份切換為獵物,毫無保留地暴露了所有弱點。長槍重重地砸在法斯特的臉上,發出令人忍不住閉眼的骨裂聲。即使龍的身軀,也扛不住這沉重的一擊。法斯特倒飛出去,擊穿了數棵巨樹,又翻滾了幾十圈,才堪堪停下。
目睹了全程的阿諾米斯:……兄弟,你套路好騷啊。
從這一刻起,他決定把對塞列奴的評價稍稍上調,原來這家人有一個笨蛋并沒有那麼笨。
塞列奴緩步走向法斯特。槍刃低垂,面無表情。他在廢墟中找到了那個掙紮着想爬起來的少年,重擊損傷了祂的大腦,令祂失去平衡。在本能的控制下,祂下意識地用冰霜封凍住傷口,漂亮臉蛋被染得又白又紅,滑稽又可憐。
“我确實丢下了你。”塞列奴輕聲說,“但是,最後我還是找到了你。你哭睡着了,蜷縮在樹洞裡,寒冰凍結,像睡在一個白色的繭裡。我受了傷,流着血,身上疼痛難忍,但是看到你安然無恙的瞬間,忽然所有的傷口就不痛了。”
“騙子!”法斯特口齒不清地尖叫,“你和艾薩爾一樣,永遠都隻會騙我!”
“不然,你是怎麼回家的呢?”塞列奴問。
法斯特愣住了。
但是塞列奴隻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他隻是平靜地陳述一件事而已。太遲了。真的太遲了。早在三十年以前,或者比那更早的某些時候,他們之間便撕裂出了不可逾越的鴻溝。而如今艾薩爾已死,密米爾失蹤,失去的一切再也不會回來,他們之間已經沒有回轉的餘地了。
他執起長槍,要給予這個叛徒最後的審判。
“哥哥……”法斯特發出一聲輕微的啜泣,“好痛啊……我好痛啊……”
執槍的手遲疑了一瞬。緻命的一瞬。冰棘從地下刺出,貫穿了塞列奴的胸膛,熾熱的血沿着冰柱流下,凍結成蜿蜒的形狀。法斯特放下捂住臉龐的手,又哭又笑,笑容扭曲而殘酷。
原來,祂回憶了那麼多,控訴了那麼多,并不是真的被那些過去困住了。真正被過去困住的是塞列奴,而法斯特隻是想喚起他的回憶,然後無情地利用這一點。
縱使你對祂了如指掌,能猜出祂的每個動作,拆解掉所有的招式,但是你依舊無法戰勝祂。打從一開始你就沒有任何勝算,奔向一個注定有來無回的戰場。
一切隻是因為,在你的眼中,祂還是那個會追在身後喊哥哥的孩子。
“愛真的很奇妙,不是嗎?”法斯特碰住他的臉頰,看着那雙熟悉的眼瞳漸漸黯淡,“當我不需要它的時候,它就成了我最棒的武器。這就是『慈愛』,是人類贈予我的奇迹,可以支配一切活物的情感與記憶。你知道嗎?真的太神奇了,即使是艾薩爾那樣的家夥,心裡竟然也是有愛的。”
“于是我就像這樣,”祂撫摸着兄長的胸膛,龍化的利爪用力刺了進去,“撕開了他的胸膛。”
鮮血從塞列奴嘴角溢出。他沒有發出聲音。
“他的屍體究竟在哪?”法斯特問。
“你在乎這個?”塞列奴聲音微弱。
“我要親眼看見他的死亡!這是他欠我的!從他試圖吃掉我那一刻起,從他決定不再愛我那一刻起……從我第一次睜開雙眼,對這個世界産生向往的那一刻起。”
塞列奴不再回答。
“還不夠,是麼?”法斯特放開他。
但馬上,法斯特帶來了阿諾米斯。祂揪着阿諾米斯的頭發,把他扔在塞列奴面前。
阿諾米斯無語了:“……你好屑啊。”
“謝謝稱贊。”法斯特微微一笑。
“他跟我們的事沒有關系。”塞列奴咳出一口黑血。
“我不在乎。”法斯特說。
冰霜沿着阿諾米斯的右手向上蔓延,先是刺痛,然後麻木,最後是難以忍受的劇痛。他跪下來,悶哼一聲,聽見自己的心髒在急凍下劇烈跳動。
塞列奴眼神動搖,聲音嘶啞:“住手。”
法斯特看着他,低聲勸誘阿諾米斯:“你去求他。也許,我會放了你。”
阿諾米斯吸了口氣,擡頭看向塞列奴。他笑了笑,吐出一個字:“不。”
法斯特下撇嘴角,随手敲碎了阿諾米斯的右臂。
塞列奴劇烈掙紮起來,想把自己從冰柱上拔下來,可凍得太死了。冰霜與他的心髒融為了一體,如今已經停止了跳動。血液無法泵向身體,全身的細胞都處于缺氧窒息狀态。如果不是魔族頑強的生命,他現在已經是死人了。
失去平衡的阿諾米斯栽倒在地,喘着氣,敲碎的時候反而沒那麼痛,隻是空蕩蕩的。他聽見法斯特在耳邊哼唱起童謠,“第一顆星辰墜落,綠色光芒閃爍,創造大地與海洋……你還記得一共墜落了幾顆星辰嗎,哥哥?”
塞列奴死死地盯着祂。
“五顆。”法斯特說,“真可惜呢,手腳隻有四條。”
“第二顆星辰墜落。”祂又哼唱道,這一次冰霜凍結了左手。祂托着這截凍僵的左臂,用下巴輕輕枕着,欣賞着塞列奴痛苦而絕望的神情,“後面怎麼唱來着?”
“我不知道。”塞列奴說,“我不知道艾薩爾最後去了哪裡。我一直在尋找他。”
“謊言!”法斯特折下了阿諾米斯的左臂。
視野逐漸黯淡,已經到極限了。塞列奴艱難地眨了眨眼。他松開冰柱,看見自己掌心的血,手套已然被浸透。他擡起頭,看見阿諾米斯臉朝下倒在地上,看起來那麼像艾薩爾最後的時刻。
不要再一次了。
他不想再度過那漫長而絕望的三十年了。
明明對長生種而言,三十年不過是轉瞬即逝,可唯獨那段時間漫長得難以忍受。他得到了一個“我們會在未來相見”的承諾,然後每天,每天,都是無盡的絕望。
最後一次将阿諾米斯的身影印在眼中,塞列奴閉上雙眼,思維浸入黑暗。他放棄了自己身為人類那一部分的雜質,然後,徹底被魔族的血統吞噬。
一雙冰冷的黃金瞳亮起,心跳如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