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遊夫子拉着走出村長家,遊棄仰起腦袋,打量着這名從未出現在自己記憶裡的夫子。
遊夫子英俊儒雅,氣質出衆,明明唇角挂着溫和的笑意,卻偏偏自有一番威儀,完全不似鄉野村夫,反而更像是那些站在廟堂之上備受景仰的名流才子。遊棄自小記憶力就極佳,哪怕日日掙紮在饑餓邊緣,無暇理會村中之事,也理應對這樣和村子格格不入的書生有所印象。
然而,無論遊棄如何冥思苦想,也無法找出一絲有關這位夫子的回憶,這讓他越發對此人心存疑慮。
大概是遊棄打量的眼神毫無遮掩,遊夫子敏感的察覺到他的視線,垂頭和遊棄對視一眼,神色溫和慈愛,沒有半點被窺視的不悅。
看着遊棄,遊夫子輕輕一笑,語氣溫柔至極:“阿棄,你裡家可有需要收拾的什物?我們今天便要搬去我家了。”
遊棄抿了抿唇,輕輕點了下頭。
得到遊棄的回應,遊夫子眼睛一亮,顯然非常開心,牽着他的手也握緊了幾分,卻又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道,仿佛生怕捏疼了遊棄小小的手掌。
如此這般,遊夫子帶着遊棄往他家的茅草房走去,路上還叫住一名村漢,給了他一吊錢,讓他尋幾個壯勞力,去遊棄家安葬遊棄的父母。
村人們平時擡頭不見低頭見,哪怕沒錢,安葬鄰裡也是同村人應該做的,更不用說遊夫子出手還如此闊綽。
村漢拿着那吊錢,激動的要死,因為要辦白事才勉強忍住沒笑出來,連忙答應着快步跑開,尋自家幾個兄弟去了。
遊棄家中空空如也,按理說沒什麼好收拾的,但遊棄素來謹慎,并不清楚遊夫子會如何待自己,于是手腳利落将自己不久前從森林裡尋到的食物打包好,然後又轉頭去了自己居住的偏房。
與其說是偏房,倒不如說這是一間倉庫,裡面堆了亂七八糟的雜物,大多都是些壞掉卻舍不得扔的農具之類,而遊棄的床鋪則隻占了一個小小的角落。
偏房采光極差,隻有一扇小小的窗戶,所幸還有幾縷天光從破了幾個小洞的屋頂射入,讓整個房間不至過于昏暗,難以視物。
打開屋門,不知是什麼東西發黴而成的渾濁空氣伴随着漂浮的灰塵嗆得遊棄有點想要咳嗽,然而他也隻是腳步稍頓,便走進屋内,稍一回憶,便熟門熟路的尋到了一個小箱子。
遊夫子站在門口,望着屋内的情況,清俊的眉眼深深蹙起,漆黑的眸中劃過一絲冷冽殺意,扭頭看向停着兩具屍體的正房。不過很快,這抹冷意便迅速消散,隻是遊棄卻依舊敏銳的察覺到了異常,轉頭看向遊夫子,卻正對上對方憐愛疼惜的雙眼。
遊棄沉默一瞬,沒有任何表示,繼續埋頭将箱子中那幾件打了無數補丁卻依舊破破爛爛的衣衫拿了出來。
此時,遊夫子也終于邁步進屋,眼看遊棄将衣服疊起,似乎是要将其拿走,他連忙快走幾步,微微躬身,握住了遊棄的手腕:“好了,這幾件衣服就不必收拾了。”
遊棄擡頭,直視着遊夫子。
遊棄的眼睛很大,形狀優美,瞳眸則極深極黑,剔透如純淨的黑曜石。這一雙眼睛理應十分漂亮,靈動活潑,但當遊棄直勾勾的注視着某人的時候,卻會令對方感覺汗毛直豎、頭皮發麻——因為,那雙眼睛中沒有絲毫的光彩與生氣,宛若死物般冰冷木然。
其實,在弱小的時候,遊棄還是很懂得僞裝自己、能屈能伸的,不然他也不可能獨自一人掙紮着長大,甚至還攀登到了修真界第一人的位置上。
不過現在,遊棄卻并不打算在這位遊夫子面前假裝成無害的幼崽,一來,他不指望遊夫子的撫養,哪怕被對方丢棄,他也有自信能夠養活自己;二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五年後,當他十歲的時候,他前世的師門才會來此地收徒,而遊棄則并不打算在這漫長的五年内時刻僞裝,委曲求全。
所以,此時,他在遊夫子的面前坦露出了真實的、不讨喜的自己,至于遊夫子會如何看待他,遊棄毫不在乎。
不過,令遊棄意外的是,看着這樣的遊棄,遊夫子卻沒有露出任何的異樣和排斥,眼中的憐意反而越發深切。他溫柔的将遊棄的手從舊衣服上拉開,半蹲下身,語氣愈發溫柔如水:“明日,我帶你去鎮上買幾件新衣服,可好?”
遊棄微微眯起眼睛,不言不語。
對于他人的情緒、尤其是他人的惡意,遊棄的感覺是極其敏銳的,這全賴與他經曆了太多,早已将警惕與懷疑刻入了骨髓,哪怕他人僞裝的再好,也逃不過遊棄的火眼金睛。
隻可惜,在遊夫子身上,遊棄卻感覺不到任何的異常,仿佛對方的确隻是一位溫柔慈愛的長輩,全心全意的心疼着他、憐愛着他。
然而,哪怕遊夫子的表現堪稱完美無缺,遊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放松柔軟,
上一世,所有主動靠近遊棄、向遊棄示好的人,最終都被證明是别有所圖,所以遊棄早已養成了多疑的性格,越是看起來溫和無害的人,在遊棄眼中就越是包藏禍心。
遊棄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多麼的詭異和令人厭惡,而遊夫子所展露的包容寬和,顯然是不正常的——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會下意識躲避、排斥異類,而不是不問緣由的接納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