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燕帝親臨明德門城樓,以示皇恩浩蕩、與民同樂。待夜色漸深,雲京城華燈初上時,明德門城樓上會放飛一盞燈,衆人看到便明白,陛下已回宮去了。
這日夜裡如十五一般,夜不閉戶,笙歌不歇。
花燈十九才收,但十八就要複印開朝,于是十七當日,無論川連說什麼,關月都不肯帶他出去玩兒了。
正月十八,上元後開朝,要議的大多是邊關事。
關月和溫朝動身時,天色還是灰蒙蒙的,謝劍南如今未有什麼官位在身,不便陪他們走這一趟,于是前夜囑咐了許多。
西境軍糧一事衆人心知肚明,稍論兩句便心照不宣揭過,但北境,就頗刺手了,滄州的血色至今未褪,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敷衍過去。
燕帝問話,關月行了禮說:“年前北境一戰損失慘重,北狄的兵馬都壓到了滄州城下,撫恤的銀兩至今未到,這樁事臣且先不提。”
“蔣尚書。”她稍頓,“兵部所呈報的糧草辎重,折銀應是多少?”
蔣淮秋上前:“一百四十萬五千兩。”
“陛下。”她身姿挺拔,不肯彎腰,“臣臨行前命人清點,折銀不足一百萬兩。”
堂上寂靜一片。
戶部尚書程柏舟立即跪下:“陛下,臣即刻命人嚴查。”
一個折子摔在他面前,堂内瞬間跪倒一大片,隻剩西北兩境将領并兵部尚書站着。
燕帝的目光自高處落下。
關月本不該直視天顔,但她微微擡首,與座上的帝王對視一瞬。
“程卿。”他沉聲,“朕需給北境一個交代。”
程柏舟俯首:“臣疏忽有失,請陛下責罰。”
“程尚書。”溫朝道,“這恐怕不是一句疏忽能說過去的。”
他上前向燕帝行禮:“陛下,将軍命臣清查時,臣自作主張,請府中文書将曆年所載盡數尋出,糧草辎重一一記錄在冊。十三年,兵部所呈一百七十二萬八千兩,實得一百二十萬五千兩;十一年,因遇大旱,兵部所呈一百萬六千兩,北境實得八十三萬九千兩。程尚書,餘下的陳年舊賬,是否仍需在下與你細說?”
“帥府所在并非戰線,北狄的兵馬為何能到滄州城下?”溫朝寒聲,“戰事方起,關帥便命人往徽城調兵,而徽城守将遲遲不至,他處守軍皆無法來援,這才向雲京求援。”
“這話倒不妥。”懷王說,“謝侯離京前,父皇命本王看過北境輿圖,若說相援,也該定州前去才是,溫将軍先前……不就在定州軍中麼?”
“定州軍彼時在白城一線,懷王殿下若有疑,可請謝老侯爺一問。”溫朝将折子遞上,待文奂接過去才說,“臣受命清查徽城諸事之時,不慎尋得了這道折子。”
“是徽城守将給懷王殿下的禮單。”他稍頓,“至于這個守将,他座下有一将官頗得信任,此人乃程尚書的遠房表親。”
懷王忽然笑了聲:“父皇又沒說不查,溫将軍,何必如此疾言厲色。”
“兒臣從未聽說過這份禮單,府上一應書信往來,任憑父皇詳查。”他躬身說完,轉而嗤笑,“父皇在上,豈容你随意攀誣。本王瞧着,令尊離京前承父皇天恩才免于脊杖,他竟是半點沒記在心上,溫将軍如今也同他一般,目無君上。”
懷王提及此,倒勾起了堂上許多人久遠的回憶。
曾經堪稱驚才絕豔的兵部侍郎,在先帝駕崩後漸收鋒芒,但一朝事發,今上雷霆之怒下,衆人卻看出了他昔日的傲骨。
“事涉北境,兩位将軍一時緊急在所難免,殿下莫要計較。”刑部的卓策楠上前道,“陛下,前兵部侍郎離京時曾于此立誓,後世子侄不入朝堂,陛下寬仁,這才免了他脊杖之刑。如今其子再涉朝政,臣以為,需代父受過,以彰天威。”
“陛——”關月被褚老帥狠狠一扯。
她很快冷靜下來。
陛下對她自行定下副将一事極為不滿,謝劍南趁機将兒子扔在北境挂定州職更令他震怒。
謝旻允他動不得,但若是此刻責罰關月,未免顯得刻薄。且北境此番在旁人眼中,更像事急從權,事後關月更是按着規矩辦事,一應文書俱全,燕帝若非要論她一個僭越之過,雖無不妥卻易令邊關将士心寒。
那便隻剩溫朝。
燕帝要告訴群臣,這天下終究是姓李,誰也不能越過他行事。
“他确衆卿的面,說過此話。”燕帝說完,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幾下,“你如今再涉朝政,需得名正言順。”
“臣明白。”溫朝跪地俯首,“謝陛下隆恩。”
燕帝不輕不重地嗯了聲:“文奂,你監刑吧。”
殿外。
溫朝撩袍跪在階前。
生殺之間,三十是個極微妙的數目。
掌刑的宮人看着文奂臉色犯難:“文公公,怎麼打啊?”
文奂面上看不出情緒:“照實了打,别傷着筋骨。”
宮人點頭稱是。
旁側的宮人數到十五,溫朝才覺得受不住,身子猛地向前一傾,撐着地堪堪沒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