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所有人肩膀都夾住腦袋,閉緊了嘴巴。
夏生見到這座高達六七層樓,以前從未見過的英式建築眼睛已是用不過來,那兩隊士兵很快被他抛諸腦後。幸而未再有變,沉默的人群很快彙入車站外的人流。
夏風萍再三同春妮确認:“真不要我送你?”
春妮也再三拒絕:“不用,我知道路。”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沒必要送上門陪她受氣。
最後,夏風萍隻好送到馬路邊,目送他們上了一輛黃包車。
坐上黃包車後,夏生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小小年紀身遭大變,雖然仍是懵懂,但對人的情緒最敏感。他感覺到這會兒姐姐的心情其實很好,他們也沒有像前幾天一樣慌慌張張地到處躲藏,膽子漸漸大起來。
海城跟自己家鄉那樣貧窮單調的小山坳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夏生沒一會兒就看迷了眼,不是指着天上橫七豎八的電線,就是盯着駛過的電車問東問西:“姐姐,這是什麼?姐姐,那是什麼?”
一會兒又張嘴看百貨商店門前挂的彩色廣告牌,再瞪圓了眼睛去瞧門口戴紅頭巾的印度人,偶然見到對過黃包車上穿洋裝露出白臂膀的外國女人再發出一聲“啊呀”的驚歎。
春妮并沒有阻止他的意思。作為華國對外交流貿易的最大城市,海城的穩定比混亂更符合各方利益。
按車上那位先生的話判斷,海城淪陷之後混亂過一段時間。但随着倭人統治日深,普通人走在街上雖然仍不能說百分百安全,總算不用時時擔心時時會有橫災掉落。
百多年前,自從海城開埠,海城□□勢力有英法等國在背後撐腰,在本地紮根極深。倭人所圖甚大,想在此好好經營,就不能将插手太過。但連春妮都知道,就像夏風萍說的,這隻是表面上的平靜,靜水下的暗流從來不少。
但她好不容易逃出家鄉,逃過水災,來到這裡,已經是天堂。
不知不覺,車子路過的地方越來越熟悉。先是馬路口的那處報攤,報攤背後,再沿着道旁背後的林蔭路往裡走一百米,黃包車在一處石牌樓前停下:“小姐,到了。”
時隔多年,再次站在這座寫着“三元裡”的石牌樓下,春妮已經完全想不起第一次來的心境。
石牌樓裡,是一排排砌米黃拉毛牆磚,美麗又神氣的三層小洋房。這些小洋房中,其中的一棟就屬于春妮渣爹在城裡另娶的那位二房太太。
“姐姐?”夏生被這樣氣派新潮的樓房吓到了,對那位未曾見面的渣爹也生出了一股說不清的敬畏感。
春妮定定神,握住他的手:“不怕,走吧。”
這兩個穿着土布衣裳,又是背又是抱,身上挎好幾個包袱,一看就是鄉下來的小孩子早就叫人看在了眼裡。
幾個裡外穿梭的娘姨張頭張腦,看小姑娘不帶停留,走到了7号房外。
春妮記得,以前鐵栅門旁的門房常年有個聽差候門。但現在裡邊沒人,她在外頭敲了許久的門,才有個聲音粗厚的女人小跑出來:“來了來了。”
“阿梅姐?”春妮認出來人。
“你是?”
“我是春妮,顧春妮,還記得嗎?”
“啊!你是姑爺家的大小姐,大小姐你什麼時候來的海城?你阿媽還好?”阿梅一拍腦袋,指着她叫起來。
阿梅當年腦子就很不靈光,這些年過去,也沒怎麼變,渣爹家怎麼會叫她來應門?
春妮感覺,阿梅這句話一出,周圍那些若隐若現的視線立刻熾熱好多。
腦子簡單也有腦子簡單的好處,一确定是認識的人,阿梅馬上打開栅欄門讓她進來:“大小姐,你等一等,我上樓去跟我們小姐說一聲。”
春妮站在客廳裡,這裡不像六年前,有了些細微的變化,除了進門處那對大花瓶已經不知所蹤,還有左手邊餐室裡挂着的那幅西洋畫也不見了。還有他們腳下踩着的,那些美麗精貴的紅木地闆似乎也不再像六年一樣,光得能照見人的影子。
隔壁院子裡,兩個娘姨在竊竊地笑:“嗨呀,天天花枝招展的,不曉得這回還擺不擺得下去哩。”
春妮眼睛耳朵收集着消息,聽見樓上門咔地擰開,沒一會兒,有人在房裡罵: “怎麼,你沒告訴他們,那個沒心肝的老東西已經死在外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