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福急匆匆走過來的時候，便是看到他家哥兒一副雲淡風輕、歲月靜好的模樣。

宣大爺倒是好興緻，這麼素的天兒還觀竹呢。

進福沒見過公子這般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莫名頭皮一緊。

他是狂奔而來的，一路行來，直闖得滿身的汗，額上豆大的珠子，看見林宣趕緊作揖，上氣不接下氣:“宣大爺，上次您喜歡的那黑漆銅鍍金花卉圖手爐竟被人搶拍走了，我去晚了一步，問掌櫃，也不告訴我是哪個混球搶拍的。”

他嘴角發苦，心裡忐忑。那手爐實物确實好看精緻得緊，宣大爺單在鋪子裡看見了就喜歡，說是天氣漸冷，買回來送姑娘玩笑，結果一時湊不出足夠的錢用，便和掌櫃約定了時日，說回頭再來。

昨日中午公子便給夠了銀錢，差他去買，他想着也不差那一日兩日的，偷懶吃了回酒，今日再去時，手爐早就被别人買走了。

他辦事不力，怕是少不得要挨宣大爺的打罵——宣大爺脾氣暴躁、腦袋簡單，平日裡雖然好糊弄不記罰，賞錢又多，但是一旦錯處真被他挑出來，也不是好過的。

進福來的時候心裡便已經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本以為此時說完前因後果，一頓臭罵是躲不過去了，腰彎得愈低，卻聽見公子不疾不徐的聲音:“怎生走得如此之急？”

不是想象中的反應，進福懵了一瞬間。

看樣子應該是原身的書童。

薛寶钗不知道這樣的事兒有什麼着急的，左右不過一個手爐而已，想必此人進退如此失度，恐怕是這手爐林公子喜歡得緊。

她昨夜一夜未睡，将院子的布置陳設都記住了，房間裡花紅柳綠的花瓶瓷器、懷表星盤、座鐘等裝飾到處都是，各個兒名貴不凡，一水的奢侈豪華，有些放在其他殷實人家，足以充作傳家寶的東西，放在房間裡也不過是積灰的、不值一提的死物。

今日早上，薛寶钗便命人将有些瑕疵的裝飾品送去修補，有些東西林公子不喜歡，卻也應該懂得其價值，知曉愛惜。

進福滿臉陪笑，答:“小的是怕大爺您等得着急，一路小跑回來回禀。”

他一邊說，一邊總覺得這次公子不發火，實在不同尋常，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公子的表情。

公子似乎笑了一下，“我吩咐你這件事的時候，是何時？”

進福低下頭:“昨日午時。”

薛寶钗沒有再往下問，因為她看到了進福明顯羞愧的表情。

前因後果不需要思考，便已經明朗，想必是小厮躲了懶，卻未完成主子布置的差事，認為躲不過責罰，跑來負荊請罪來了。

她到底不是林公子本人，也無法代替他做決定。

她道:“我若是你，昨日便出府一趟，而不至于今日才如此奔忙失度，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兒，也值得如此大驚小怪。”

進福一聲不吭，過了片刻，突然擡起右手，照着自己的右臉扇過去:“都怪我一時輕忽，輕忽了公子的差事。”

清脆的一聲巴掌，不輕不重，聽着勁兒挺大，其實卻一點兒不疼。這是進福的法寶，一般他扇自己一個巴掌，公子瞧他可憐，嘲笑兩聲，大概也就消了七八分的火氣，不再深究。

薛寶钗卻不吃這一套。

她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繼續問:“你說和掌櫃争執，當時可提到林府作筏子？”

進福心裡叫苦不疊，心裡嘀咕這位爺怎麼今日頭腦如此清醒，竟然還知道追究這些事，連忙道:“沒有的事，我如何趕這樣，隻不過生氣他不守信的态度，和他吵鬧了兩句罷了。”

薛寶钗笑了一下:“真是如此？”

“怎敢騙宣大爺。”

“好。”薛寶钗道，“左右我信你的，隻是手爐沒了，終究是要尋有個新的的，明日沒有功課，我和你出府再買一個也就是了，到時候再做定奪。”

這番話卻讓進福咯噔一下，臉色煞白。

當時知道宣大爺想要的東西沒了，他很是氣不過，和那家鋪子的掌櫃吵得很兇，口不擇言，彼此間互相罵娘，他仗着主人家是揚州的大官，最後走時還威脅了一番，打了掌櫃兩拳。

掌櫃的完全不敢還手。

這若是主家不知道便罷了，若是知道，何止是打罵這樣簡單，怕是成了刁奴惡仆，要被發賣出去的。

公子這一出府，怕是全部都明白了。

他一時急得手心冒了汗，這回時真正害怕起來，嘴巴嗫嚅幾聲，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一邊想着何不如就此坦白以求原諒，這麼多年情分，想必宣大爺不至于趕他走，回頭說兩句好話就是了；一邊則存了僥幸心理，想着今日便再威脅掌櫃一場，諒他也不敢亂說。

他正糾結着，卻聽公子道:“我便說，你不老實。”

語氣和緩，不疾不徐，具體情緒則讓人聽不大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