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相同的臉,然而今日的行事作風和氣質,俨然卻是不同的,此刻安靜将臉置于樹影之下,身姿颀長,脫了浪蕩之氣,竟隐約宛如是另外一個人。
倒像是脫胎換骨了似的。
“你妹妹呢?”
“已經安頓好,今晚在太太院子的側房睡。”薛寶钗記挂着林宣的回信,擔心許久不回去,萬一林公子回了信,卻被他人看了去,再者,今日賈敏之急病,也需盡快告知一二。
至于林公子本人的氣焰作派,昨日不曾了解,倒如霧裡看花,今日管中窺豹,也可見一斑了。
此刻若不稍加制止約束,隻怕屆時薛府便翻了天了。
薛寶钗單是想想就頭疼。
她覺得自己像是救火的魚,城中城外兩頭跑,兩團火燒得正旺,正急着等水澆滅,偏巧她是城外那被殃及的池魚,本就自身難保,還要時刻想着滅火。
林如海第一次仔細看了他不成器的長子一眼,眉頭稍霁:“天已晚了,盡早去睡吧,今日便算了,明日晚上我查你的功課,你屆時莫拿那些囫囵東西搪塞我。”
薛寶钗道:“是。”
她辭了林如海,自己孤身打了燈,照着原路返回,一進院子,便看見桌上的一封信,連忙和衣擁在懷裡,見無人看見,才松了一口氣。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林宣房裡無人,更沒有貼身伺候的丫鬟之說,隻有伶仃幾個負責灑掃粗使,就連平日裡睡覺守夜的丫鬟也在外間,若是像她哥哥那樣,未娶妻便得了個妾,她實在不知道怎麼相處打發是好。
總不能真去和女兒家調情。
三言兩句交代完自己這邊的情況,又連敲帶打了幾句,将信不科學地送了出去,薛寶钗才掩了鼻,打了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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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雨村拐彎抹角地打聽到林夫人許是病體沉疴之時,已是第二日午時。
他使了不少的銀子,心裡納罕:怎生這次打探消息如此艱難。
往日不過幾吊銀子打發了,能知道的事兒,今日林府仆從倒是口氣嚴實了許多,若非他和一個小厮相熟,厚着臉使了人情,竟然打探不出這裡面有何門道。
賈雨村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是典型的北方漢子形象,劍眉星眼,一身儒士打扮,看着倒也有幾分俊朗。
他受甄士隐幫助後,考中了進士,當了幾年知府,後來因罪被貶,重又成了布衣,做了林黛玉的啟蒙之師,如今一身家當行囊全仰仗林府,自然需要思量主人家的大事。
一進林府,賈雨村便敏銳地察覺到今日氣色有異,整個府裡比往日安靜許多,他也連忙調整好自己的表情,問來接待他的管家,笑道:“這今日倒是奇了,我看着怎生冷得慌,氣氛皆不大對?可是宣哥兒又有不是,惹林老爺發了怒,您老最是通情達意的,多少提點兩句,可莫讓我撞上了林老爺的氣頭上。”
這偌大林府,無甚支脈,裡面的正經主子也就林氏夫婦并一雙兒女而已,賈雨村雖然當了林黛玉的啟蒙恩師一職,但是林黛玉體弱多病,這席位也就成了閑差,賈雨村對這份工作大體來說還是挺滿意的——除了一個人,林宣。
那豎子,當真是讓人憎惡至極。
想起原先的某些事,賈雨村眼裡閃過一抹厭惡之色。
“您可莫這樣說。”管家尴尬地笑了幾聲,口稱不敢,“稱不得的,老爺這幾日确實神思不屬,隻是若是您來,隻怕是書上說的倒履相迎了,喜得還來不及,怎還會生氣。”
一番馬屁反拍得賈雨村心情舒暢,左右他也知道林府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兒,見敲不開管家的嘴,又客氣了幾句,便進了林如海的書房。
“雨村兄。”一見到賈雨村,林如海便站起身,打起精神迎接,“我不是已經差人說玉兒今日體弱,你不必來授課了嗎?怎還勞得你親自跑一趟。”
林黛玉昨晚夜間受了寒,好在有披風擋着,并不嚴重,隻是賈敏病重,林如海也實在沒心思讓女兒再堅持學習。
賈雨村相貌堂堂,也是書香門第的進士出身,如今被貶落難,林如海難免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感覺。
在朝廷大員面前,賈雨村并不敢十分造次,唯唯請安,過了片刻,才找了張低矮的凳子坐下,道:“今日來尋您,是我前幾日随一僧侶去寺裡求緣,恰巧在高僧那裡得了幾張治肺痨的藥方,想着林夫人體弱,或許有所裨益,藥方珍貴,便親自送來了。”
想到賈敏突然加重的病情,林如海的表情實在好不到哪裡去。
他過了一會兒,才笑着接過藥方,也沒有透露家事給賈雨村的意思,雙手接過方子,說:“雨村兄有心了,隻是……”
正說着話,書房的門嘎吱一聲,又開了。
“父親。”迎着光,是清越溫潤的少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