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卻見高座之上,林老爺一隻手撐在桌上,右手握住書冊,斂了眉,一頁頁認真地翻閱書卷,本該皺起的眉心舒展開來,半晌也沒有開口說話,表情依然冷峻,然而細看,卻能看出那一絲滿意的神色。
出乎意料之外,賈雨村不由得愣了愣。
一般來說,像林如海這樣的學曆文憑,扔海裡都能敲響一片水花,讓他看稚子的習作,就像是最頂尖的大學教授看四年級小朋友學寫作文,無論是語法規範,還是标點符号,閉着眼睛都能挑出來一堆毛病,要修改的地方太多,打眼一看,七八個該拿紅筆圈出來的點。
然而今日卻好了太多。
且不說課業的完成度,便是每道題的全面認真,便足以讓林如海震驚。
他審視良久,目光在薛寶钗身上定定箍了兩秒,才問:“此書真乃自己所作而非他人代筆?”
薛寶钗道:“是。”
林如海合上課冊,目光褪去溫吞和藹的柔和,冷靜地望向長子:“何謂六書轉注說?”
所謂六書,不是指六本書,而是指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六種漢字形體的構造條例,前四種為造字方法,後兩種為用字方法。
賈雨村在旁邊,聽到試題,皺了下眉。
這明顯不是普通的考題。
這個年紀的一般士子,未入學之前,隻許讀四書五經,最多讀一部《古文觀止》。除非是特殊聰穎的子弟,才會學有餘力,跑去拓展,閱讀《史》《漢》《通鑒》之類目。
他以為不過是考考試帖詩,合合韻腳注注書也便罷了,怎麼林老爺嘴裡突然冒出一句這玩意兒。
“六書”之說雖不甚難,甚至在鄉試上算是熱門考題,但要能答在點上,也并不是多簡單的東西。
賈雨村笑撚胡須,等着看好戲。
薛寶钗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她沉默了一會兒,斟酌了許久,還是如常答道:“轉注者,依許叔重《說文解字》中解,是‘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其意相同,字形相近,字音相接,可互以為援,彼此注解。”
抛出這個問題,林如海壓根兒沒想得到答案。
他本欲拿這個問題磋磋林宣的銳氣,如此先貶後贊,才不顯得誇張,根本沒想到林宣能答上來。
他面上維持着一種意料之中的平靜,過了片刻,才說:“詳細說說幾個例子。”
心裡諸多猜測,賈雨村也忍不住側目,看向林宣。
卻聽底下的少年微微一笑,極盛的容顔不見半點為難之色,一派冷靜從容,賈雨村心覺不妙,正以為他要吐出什麼真知灼見,卻聽林公子不疾不徐地搖了搖頭,真誠道:“不記得了。”
賈雨村:“……”
不記得就不記得,你那麼拽幹什麼。
林如海一時也被這個理直氣壯的态度震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醞釀許久,努力攢齊怒氣值,批判說:“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是你的求學态度?”
林如海書香門第,一輩子好脾氣,從來不罵人的,破防永遠是為了林宣。
可惜林宣沒心沒肺,天生從不在乎,薛寶钗也隻當過耳之風。
她一介女流,讀書從古至今自是男兒家的事,所謂求學态度認真不認真,也不過是一句笑談罷了,這些話在林宣殼子裡賞有幾分威懾力,于她而言,卻是不合時宜的。
更不必,也不該深究。
林如海說完這句話,見林宣果然又是一副無所謂的态度,一時欣喜的心情仿佛隔了層紗,變得無趣許多,把課冊遞還給薛寶钗,擺擺手:“罷了,回去溫習功課去,你還差得遠,平日裡莫要閑着無事出府去,先退下吧,我和雨村兄還有要事相商。”
語氣不褒不貶,平淡無奇。
薛寶钗心道這是考核完了,雖不滿意,倒也替林公子應付過去了,她應了聲是,便退出書房。
臨出書房的時候,她突然慢了一步,緩緩擡了眸,側眸瞥了眼賈雨村所在的位置。
旋即放下簾子,步履平穩。
林如海見林宣一路走遠,方才轉過頭,笑着問賈雨村:“剛才犬子多有叨擾,無禮之處萬望雨村兄海涵,卻不知雨村兄所來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