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位于浮隐寺最上首的位置,林深處有清冽的小溪,是引了山上的泉水為渠,挖出來的小道,已至嚴冬,溪水幹枯,水溶坐在亭中,身穿了件暗紫寶相花漳緞方袱青衣衫,腰間系着暗寶石綠蠻紋角帶,眉目溫潤,面如桃花,周身無不雅緻。
住持道:“還是王爺思慮周全,這經文當真選得合适,我明日便讓寺裡準備起來,屆時定無疏漏。”
“這都是尋常事,不值得您勞心的。”按照年齡排序,水溶在衆皇子中排行老七,年齡尚未弱冠,卻是出了名的好性情,他此刻壓着眉心,神色稍有些疲倦,笑着說,“前來兩日來寺裡尋住持,卻聽小師傅們說您往城門外去了,小王便猜到您是去布施救濟流民去了,将至年關,恐怕又要下好大一場雪,我想更多應是将精力放在那些災民上才是。”
每年的年末,随着天氣轉冷,無論收成好壞,官府鄉紳收完地租地息後,都會有一波難民潮,大多是交不出租子抵押了祖産的佃農,若是風調雨順,流民便少些;若是遇到災年,便是賣兒典女,浩浩蕩蕩一群人堵在城外了。
堵得人多,城内的善人家便會組織救濟。
今年雖不至于是災年,但也差不離了。北境已定,海疆卻又有紛争,朝廷開支烏泱泱地增,就連八竿子打不着的江南鹽商都被催捐了四五次,聖上都這麼不要臉了,底下怕是更苦不堪言。
住持笑道:“這可不像是您會說出來的話。”
北靜王可是從不入朝堂、不憂國事,向來不為官俗國體所縛的清閑王爺。
“您竟不信我。”水溶擺出生氣的神色,過不了三秒便破了功,笑了,“明兒我就給阿父遞折子去,說是城外流民多擾,我帶騎兵,無論是逆賊亦或是饑民,一并誅了,枭首懸于市井三日示衆,屆時上下妥帖,您便可高卧安枕了,再不必受寺内、城外兩處奔波之苦。”
他一笑,整張臉都生動起來,流光溢彩。
“好祖宗,您快饒了我吧。”這刁鑽陰狠的玩笑一出,住持隻剩下苦笑的份兒,“老僧還想多活兩年再圓寂。”
這整個天下,能把那龍椅上的聖上,親昵地喚作阿父的,怕也就單這一位北靜王。
水溶剛想接口,便聽見突兀的一聲雀鳥悲鳴音。
竹林裡,一隻渾身烏溜溜的麻雀突然掉到地上,圓滾滾的小腹處細小一個豁口,翅膀撲騰了兩下,“啾啾”兩聲,便漸漸動不得了。
——偏巧,落到水溶的腳下。
葉聲簌簌,風中傳來淡淡的腥味,水溶收起了笑容,面色突然沉靜下來,頓了許久,才彎下身,用帕子提起麻雀的尾翅,拎起來:“這附近有人。”
住持道:“這雀鳥,想必就是那人打下來的。”
“這倒也不足為奇。”水溶看了眼死雀的小腹,“隻是那人是拿石子打的,一擊便中,可見力氣驚人、眼疾手快。”
未竟之語藏在口中,水溶沒說出來。
——對方準頭如此驚人,還好打得隻是一隻麻雀,若是一支鋒銳的箭矢,怕是被擊中便是重傷了。
住持面色凝重:“怕是今日來上香的香客。”
“這人倒沒有惡意。”水溶提着麻雀,搖搖頭,蓦然笑了,“不必忖度了,想必是想提醒小王隔牆有耳,我倒是想會會這位壯士。”
他出了亭子,疾步向竹林外走去,卻隻見林外空無一人,連個影都沒看見,便是腳印,也被塵土小心地掩了,尋不到蹤迹。
水溶眸色沉了沉。
住持懊惱道:“他立在林外,怕是聽了許久,鬼鬼祟祟的,如今又逃了,也不知是何圖謀。”
“不妨事。”水溶望着手裡提着的麻雀,眉眼低垂,溫和地說,“左右都是你我的閑話,除了最後那句,也沒什麼出格的地方,便是給人聽了也沒什麼。想必是前殿的香客走岔了路,覺出不對,又見我身份特殊,不敢面對,才跑了。”
住持歎:“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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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宣回來的時候,香菱剛吃完一碗面。
“好吃嗎?”寮房内隻有他和香菱兩人,林宣摘下帷帽,懶洋洋地坐下。
香菱見姑娘來,連忙站起身,林宣順手就把人摁下了。
“在我面前,不用那麼拘謹。”他道,“一會兒吃了飯,你通知我哥一聲,咱們申時便打道回府。”
申時是下午四點。
香菱嘴巴還鼓鼓的,眨眨眼睛,連連點頭:“是。”
過了片刻,又揚着讨好的笑湊過來:“姑娘可還有什麼吩咐,我一并傳了去?”
她本就帶入的是仆從的身份,平日裡寶姑娘礙着她是蟠大爺的房裡人,不敢多說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自然要鼓起勇氣,在姑娘面前表現一番,得一個好印象。
林宣詫異地看了香菱一眼:“沒了。”
想了想,又補充:“将我馬車裡的毯子取了來,我要睡會兒午覺。”
“姑娘,您中午不吃飯嗎?”
林宣看了眼菜色,還是沒忍住,嫌棄地皺皺眉。
不是他挑剔,是真的真的吃不下。
“我不餓。”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道,“你吃吧。”
這具身體就是嬌弱,打個麻雀手都疼。
……說實話,他有些沖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