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攏霧寒,窗外茫茫一層白霧,傍晚時分,林府門口已粼粼掌了燈。
“宣哥兒回來了。”
“可算是回來了。”
霧霭垂松,春寒未洗,林府的白日依然因為女主人的病重而顯得威嚴、肅穆,停放在府門前的車馬都安安閑閑,絲毫沒有響動,隻有點燈時,丫鬟間幾句歡笑的竊語,顯露出幾分跳動的,因為林宣考完府試歸來的喜悅。
林府的下人,沒有不喜歡這位林少爺的。
但凡長得俊朗清隽的年輕公子,都更得丫鬟追捧喜愛,林宣雖然頑劣,但都是相對于府外,整個揚州而言,相比較之城内,他的風評在年輕丫鬟和小厮間好得不可思議。
誰都知道,這位主子爺給是錢多事兒少,且和藹寬宏,想要出府買個脂粉玩意兒的,給他說多半不會拒絕,且性格好,沒有架子,前幾日還挨太太的貼身丫頭一頓訓,說他藥渣子沒倒幹淨,半點兒沒脾氣。
當然,也有一部分聲音,說他命好,平白享福的。
林宣的親母是個賤妾,本就不是有家有門戶的女人,偏又早逝,隻是因為老爺子嗣單薄才成了唯一可以頂立門戶的兒子,再加上太太體弱,眼看是有一日沒一日,屆時一朝魂喪,這位小公子可算是熬出頭兒了。
平時眼巴巴對着林姑娘好,也不知道等太太入了土,又是什麼光景,隻怕是攻守易位,林姑娘要吃這位不靠譜的庶出兄弟的苦頭。
——後一種論調傳的有鼻子有眼,隻是林如海治家嚴格,才沒有掀起大的波浪。
雪雁很喜歡這位宣哥兒,有他在,姑娘才有依靠,至于什麼其他的“苦頭”,雪雁嗤之以鼻。
她是親眼看着每次宣哥兒來,林姑娘雖然面上嫌棄,但每次都能高興好久——前一陣子送的那勞什子螳螂姑娘還好好養着呢,恨不得一天澆三遍水,怎麼看都看不夠。
宣哥兒就是千萬的不好,待姑娘的心也是真誠的,隻要沒瞎了眼都能看見。
至于那位從金陵千裡迢迢來接姑娘去國公府上住的琏二哥,雪雁倒是真琢磨不清楚,隻覺得有幾分真意還說不定呢。
她在亭邊觀鶴,攥着小石子打水漂,一直到丫鬟将燈高高挂起來,天色都有些擦黑,聽人說林宣回來了,拔腿便朝着林黛玉房裡跑。
姑娘等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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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宣回來時多少有些狼狽,渾身是水,他進考場之後,天下小雨,考場搭的木棚間有多餘的罅隙,不時滴答漏水,為了防止試卷染了水漬,他特意将外套脫了,系成長條系在棚子上,用來接掉落的雨珠。
洗漱之後,才覺得變回了人樣。
晚間燈火已明,早有仆婦盛了熱飯,擺了滿滿一大桌菜,香氣遠襲,林宣深吸了一口氣,大踏步進了前廳,便詫異地撞見林如海正坐于上首主位,寬袍大袖,穿得素淨極了,遠看如一枝雪中寒梅,筋骨昂然。
林宣立刻刹住車,收斂起臉上的笑意,行了個禮。
林如海眼皮也不擡:“坐。”
林宣端着碗,随意扒拉了兩口,便聽見林如海“咳”了一聲,不輕不重地提醒道:“細嚼慢咽。”
林宣:“嗯。”
父子二人沉默片刻,林如海問:“題答得如何?”
林宣仔細想了想:“應是不錯。”
“怎麼算不錯?”
“忘了題了。”林宣思考半晌,老老實實答道,“……反正試卷上我都寫滿了,想必是差不離的。”
林如海:“……”
他縱橫考場,當年從未将小小的府試放在眼裡,便是進士之下,無論是詩文策論都如探囊取物,從沒有擔心過合不合格的道理。誰知生了個兒子,卻消費降級到這等地步。
而“試卷答滿了,不知錯對全靠天意”這種應考方式,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簡直颠覆了探花郎的人生觀。
……無妨的。
府試沒過,還有第二次機會。
林宣終究年齡尚小。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氣,克制地捋了捋袖口,安慰罷自己,眼不見心不煩地揮了揮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林宣夾魚片的手停在半空中,詫異地望了眼林如海:“我還沒吃兩口呢。”
林如海緘靜了一瞬:“那你繼續吃。”
他朝一旁侍奉的丫鬟揮了揮手,放下玉箸:“朝中還有公務在身,便不陪你了,吃完飯别忘了看一眼你母親。”
寥寥幾句,話說完後,便起身離去。
林宣有點好笑地試了試筷子,菜品的溫度不冷不熱,應是放了一段時間,他親爹想必是稍微候了一小會兒,隻為了說這幾句廢話。
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