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蔡、下邳均是南遷的僑郡,沒有實地,他們的太守之位不過是個虛職。這樣的官階于寒門庶族而言也算是平步青雲,于王謝兩家這樣平流進取、坐緻公卿的士族而言,卻是與門客部曲無異。
士庶之别,實自天隔。
謝太傅和高陵侯并非沒有門第之見,隻是兩位老狐狸與時沉浮久了,看過太多風雲變幻,都從這次浙東驚變中嗅出一絲變天的味道,因就雙雙動了擇武人為婿之念。
高陵侯記得,當時謝太傅是這麼說的,“我觀李勖龍骧虎步,天日之表,以為此人日後必定不凡,玉公可招為東床。”
高陵侯一聽他這麼說,心裡當時就犯了嘀咕。李勖雖好,畢竟草莽,寡言少語,失之文雅機敏;馮毅為人就靈活得多,與士族子弟多有交接,進退合宜,相貌亦有幾分文秀之氣。
謝太傅自己就是個麈尾風流之人,調教出來的子侄無不神清氣逸、姿儀兼美,卻偏偏說李勖優于馮毅……高陵侯疑窦頓生,以為這老賊定是自己看好了馮毅,這才故意拿假話诓騙自己。
心思既定,高陵侯便來了個先下手為強,今年開春便将女兒王靈素嫁給了馮毅。
不料,謝太傅這老賊随後就将謝韶音許配給了李勖,高陵侯傻了眼,往後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因就有了方才那一問。
謝太傅焚香品茗,意态悠然。聞言将手中麈尾一揮,眸中含笑反問:“自然是真話,玉公何故多此一問?”
高陵侯頓時啞火,胸口像是堵了一塊棉絮,自覺是被謝津這老賊給耍了,偏偏是自己犯了疑心病,這才落入人家的圈套,這會又不好再發作,隻能暗暗吸氣,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
謝太傅手中的麈尾又一揮,博山爐中一縷青煙幽幽地飄向對面的高陵侯,高陵侯正咬牙抽氣,吸了一鼻子煙氣,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随後又高一聲低一聲地咳了起來。
謝太傅嘿然一樂,正欲揶揄幾句,餘光瞧見韶音的侍女阿筠立于廊下,正神情焦急地向内張望,一副踧踖不敢進的模樣,心裡頓時覺得不妙。
他早就料到韶音未必肯乖乖出嫁,因此特意叮囑家人,婚前這些日子務必将她看緊些,以免生變。
她這些天倒是出奇地乖巧,謝太傅的心也越發懸得老高——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筠這會兒過來了,可知弟婦和舅嫂終究沒有招架住,後院的妖風想必已經摧枝折草了。
“唉!”謝太傅無奈地歎了口氣,也無須再傳人上前問話,徑自起身随阿筠往後院而去。高陵侯見此情景立刻目露精光,從後跟上,“出何事了,莫不是阿纨不肯嫁?”
“玉公多慮了。”
謝太傅鳳目微斜,袍袖鼓蕩,匆匆步入後院。
謝韶音在瓊英閣上迎風欲飛,落到謝太傅眼中平添了幾分頑皮可愛。
“說吧,什麼條件?”謝太傅的問話是喝出來的,眸中卻已經漾出了幾分笑意。夫人早逝,韶音又是獨女,自然視若珍寶。
韶音聞聲便收了軟劍,雙臂撐在閣台的扶欄上,目光在舅父臉上掠了一下,随即瞅着父親粲然一笑,露出個狡黠的得色,“知我者,阿父也!”
“少廢話!”謝太傅臉一沉,“莫忘了你答應過為父的事!”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韶音揚聲道,“既是答應了阿父,韶音自然不會反悔。不過我也有個條件,正好舅父也在,若是覺得韶音說的有理,就請舅父一同做個見證。”
“好!”高陵侯一口應下,睃了眼謝太傅,“你且說來聽聽,有什麼事,舅父給你做主。”
韶音莞爾,腹诽了一句“老狐狸”,随後開口道:“誠如阿父所言,謝氏子弟生來便坐享榮華,婚姻自當為家族效力,是以,阿父要我嫁我便嫁。隻是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若是結成一對怨偶,恐怕也于家族無所助益,反倒做成嫌隙。殷鑒不遠,我不說想來阿父也清楚。”
衆人聞言頓時現出尴尬之色,她說的“殷鑒”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祖父母、謝太傅已故的雙親。
韶音祖母出自谯國何氏,當年何謝兩姓欲交好彼此結為姻親,孰料一對兒女互相看不順眼,迫于家族壓力又不得離異,以至于最後竟相互厭惡,卧不同榻、坐不同席。韶音祖父晚年一直住在會稽山陰的逍遙别業之中,祖母則住在建康烏衣巷,二人至死不複相見。
祖母厭惡祖父至深,連帶着對自己的一衆子孫也是淡淡的,生前承歡膝下的也多是何家子侄。何謝兩姓雖未因此交惡,到底心存龃龉,愈發疏遠。
此為謝太傅心中一處隐痛,不到萬不得已的關頭,韶音也是不願意觸碰的。
父親口口聲聲說李勖有多好,可縱使他說得天花亂墜,李勖依舊是個出身寒微、大字不識的武夫,說得好聽是将軍,說得不好聽就是兵驺,奴婢人也!
韶音身邊的堂表兄弟、交遊往來的郎君,哪個不是芝蘭玉樹、豐儀秀骨?李勖……實非此間之人。去歲長生道叛亂,會稽、吳興等地接連失守,趙勇率北府兵前往浙東平叛,雖克敵複地,卻放縱手下兵士燒殺擄掠、□□婦女,所到之處猶如蝗蟲過境,令百姓苦不堪言。
而李勖,正是趙勇帳下第一猛将!
這樣的人,再大的功績、再高的官職又如何,還不是與财狼虎豹無異。
謝氏雖以姻親為交好之器,倒也不必非要與虎謀皮。
韶音想到此處已經下定了決心,“阿父!”她又喚了一聲,随後提着裙快步跑下閣來,彎膝往謝太傅身前一跪,鄭重道:“韶音欲效古人反馬之禮,以三月為期試婚。三月之後,若琴瑟和諧,自當永結夫婦。若是不成,便乘坐母家的馬車回門,從此離異各過。還望阿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