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少行人,月光鹽粒似的鋪在地上。
明有河眼前迷蒙,圈住叢不蕪的手緊了緊,發燙的臉頰粘着她的頸窩,含糊的呓語中,能聽出明顯的眷戀。
“我們慢慢走一走吧,看看各地風土人情,上次與你同行,還是在百年前。”
“嗯。”
叢不蕪應了。
明有河眼下的傷況,莫說瞬息百裡,叢不蕪若是走得颠簸一些,都能将他颠出原形。
腳下踩到一株枯草,叢不蕪停下腳步,屏息道:“阿黃……”
明有河擡起沉重的眼皮:“嗯?”
叢不蕪:“你老實告訴我,掌罰童子打了你多少鞭?”
二人出靈山地界不久,明有河身上便開始發燙。
黑水牢中,仙童說“明前輩倘或再受一刑,必死無疑”。
可除了左腿上那道猙獰刀口,叢不蕪在明有河身上找不到其它傷痕。
她幾番逼問,明有河才終于讪讪地從實招來。
是鞭刑。
但他背上并無鞭痕。
一個時辰前,叢不蕪問他,在抽筋前曾受罰幾鞭,他斟酌片刻,說:“七十。”
破綻如此明顯,他的呼吸已如遊絲。
此刻,是叢不蕪第三次問他。
明有河反應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笑了一聲,認命般地閉上眼睛。
“……三百。”
彎月漸高,地上的影子披着月色繼續前行。
叢不蕪的聲音分辨不出喜怒:“你如今翅膀硬了,越來越會扯謊了。”
明有河不免心虛,“我隻是不想讓你擔心。”
靈山刑鞭威力如何,叢不蕪心知肚明。
明有河修為幾何,叢不蕪更心知肚明。
“到底是多少鞭?”
明有河靜默許久,可惜默不過叢不蕪,歎口氣,不得不妥協道:“我說了你别生氣,你知道的,我不是有意瞞你……”
小徑岔出一條大道,叢不蕪視線偏移,大道盡頭,有燈火依稀。
“多少?”
明有河:“一千。”
“……”
叢不蕪腰間懸挂的那些銅錢,無風自動起來。
聲響清脆,在荒林邊緣分外明晰。
明有河忙道:“不過他打的不是我的腿,也不是背,不要緊的。”
叢不蕪側臉,面無表情與他對視:“那他打的什麼?”
明有河一時嘴快,這會兒才回過神來。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絞盡腦汁想糊弄過去,可對上叢不蕪的視線,又實在移不開眼。
末了,明有河裝作無所謂道:“……靈台。”
“我們不能走了。”
叢不蕪沉靜須臾,目視前方。
明有河看不清她的神情,隻能小心翼翼的:“……怎麼?”
靈台不比軀幹,一千鞭刑下來,等閑邪修不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已是命大。
明有河說着不要緊,頭腦已經遲鈍許多。
他無端地生出一絲惶恐,叢不蕪會不會……要将他丢下了?
叢不蕪的腳尖挑起地上的細細斷枝,向大道踢去,斷枝高高抛起,在大道上飛出百餘步,繼而穩穩當當掉落在地。
斷枝上沾染了妖氣,卻沒受到任何阻攔。
大道盡頭的那座小城,未設禁制法陣。
如此不設防,十之八九是有玄門坐鎮。
玄門之内,必有醫修。
這就是瞌睡了有人遞枕頭,叢不蕪果斷踏上大道。
“阿黃,你需要一個醫修。”
明有河想要辯駁,他委實不願成為叢不蕪的累贅。
叢不蕪将他吞|吐的話頭攔下,“靈台受損非同小可,我的藥于你無益,你若還想咬牙硬抗,一定會死在去東湖的路上。”
明有河垂頭喪氣:“我不想拖累你。”
語畢,他又自言自語道:“我最怕的就是拖累你。”
“不要逞強,”叢不蕪将方才的話重複一遍,隻是這次,語氣要溫柔得多,“阿黃,你需要一個醫修。”
這座城比叢不蕪想的還要熱鬧,街道左右明燈璀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她背着一個比自己還要高壯的人走在路上,卻并不引人注目。
四周舉止怪異的人,可不止她一個。
叢不蕪打眼一望,看到妖修比人修還要多。
難怪此地不設禁制,原來是座人|妖群居的城。
玄門往往不會坐鎮在這種魚龍混雜之地,叢不蕪有些失望。
明有河恹恹的伏在她肩頭,将要睡着了。
客棧掌櫃娉娉袅袅倚在門框上,身姿婀娜,笑容妩媚。
她沖叢不蕪招招手,道:“客官是打尖還是……”
明有河需要歇息,叢不蕪決定暫留一晚。
運氣好的話,她也許能在這座城裡,找到妙手回春的妖修。
打定主意,叢不蕪将錢袋丢在掌櫃懷裡。
“住店,一間。”
掌櫃上下一掂量,欣喜萬分。
“好、好咧。”
她喚來一個名為“六尾”的跑堂,與他咬着耳朵低語兩句,又軟着腰倚上了門框。
“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啊?要不要進來看看……”
六尾長得幹幹癟癟,骨瘦如柴,像雨後的朽木。
他的薄肩上搭了一條幹淨的巾子,笑容腼腆地躬背引叢不蕪上樓。
叢不蕪的視線掃過他身後,果然看到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六尾無知無覺,叢不蕪便裝不知。
很顯然,他才化形不久,還沒适應人身。
走到樓梯轉角,樓下忽然爆發起一陣哄笑。
笑聲之大,足以掀翻屋頂。
叢不蕪不禁皺眉:“怎麼如此喧嘩?”
六尾解釋道:“是個玄門術士,在樓下替人算命呢。”
叢不蕪與明有河不約而同向下瞥去。
須臾,他們将目光收回。
“姑娘若是覺得吵鬧,我趕他走。”
做生意總要講究一個“貴客為先”,銀錢多者大過天,六尾說着,就要下樓去。
他的一句“姑娘”讓明有河心裡打了個突,好在叢不蕪無甚在意。
“不必理會。”
六尾樂得省事,繼續為她引路:“姑娘這邊請。”
進了上房,三言兩語将六尾打發走,叢不蕪落下了門闩。
明有河坐在床上,将已經麻木的左腿掰了掰。
“貓給老虎算命,真是大開眼界。”
他說的是樓下那個給人算命的術士。
以他的修為,怕是連六尾的尾巴都看不見。